暮春时节天气正好,知世殿外头的纯白曼陀罗盛放饱满,不知名的花虫蝴蝶飞跃其间,被花粉迷得晕头转向,不知所以。
漓西跪在殿中央,一头紫发逶迤在地上,铺散成毫无间隙的丝织长锦。白悠兮步入殿中,瞧这他这身与宿蝶别无二致的打扮,忍不住心神一晃。
“你是来送死的吗?”白悠兮站定在他面前,掖了掖裙摆,态度淡然。
漓西抬头,一双紫眸甚是空洞,似是憔悴,似是初初哭过。
“我求求你,救救我主人,他快不行了……”
白悠兮觉得可笑:“你两日前差点害死我,今天来求我救你主人?漓西,你从进门到现在还没死就已经是个奇迹了,还凭什么要我帮你?”
“就凭你身中白醉仙之毒,只要我去告诉湮华魔君,到时……”
“你去吧,我不在乎。”白悠兮冷冷打断。“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湮华还没从我这里得到他想要的,暂时就不会和我撕破脸。反倒是你,背叛他私自偷走了自己的兰花根,到时候得不偿失的那个,乃至死无全尸的那个,不是我,该是你。”
漓西沉默,暗暗握紧了拳。
若他真有胆子去湮华那头告发,何必等到今天这第三日?
白悠兮不慌不忙,居高临下,伸手抚上他的发梢。
“你为今之计只有投靠到我的麾下,寻求我的庇佑。这样你才可以活命,你的主人才可以活命。”
漓西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魔尊,虽为女子,心思却比前任魔尊都深不可测。
他低头,似是顺从,额前的紫发遮住了脸,白悠兮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见他唇边绽出笑来,很是妖异。
他缓缓抬头,洁白如玉的一张脸因为那笑容而有些妖娆惑蛊,眼角挑起望向白悠兮。
他指尖碰触上自己的领口,将一枚碧色的珠玉扣子解开,露出修长美好的脖颈。
“漓西听闻,尊上你很是思念那位故人,而我,正巧和他长得很像,对不对?”
嗓音诱人,他像殿外盛开的曼陀罗,枝叶攀爬,无辜美丽的外表之下,却含着迷人心智的毒素,能让前来欣赏的生物迷头转向,如堕云雾。
他牵过白悠兮的手,放置在自己脖颈一侧生嫩的肌肤之上,锁骨硌手,一直滑到肩头,他身上那件薄薄的衣衫褪了一半,温润柔软的触感让白悠兮觉得熟悉而贪恋,而不过一霎,她便反手握住了漓西的手,抓得用力。
她盯着他的眼睛,道:“不,不像。你和宿蝶,没有半分相似。”
她有些反感地将漓西甩开。
“我明天会去救你主人,但你自己能不能逃过湮华的毒手,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漓西着急:“不行,主人不能等到明天,他已经快不行了!”
“白醉仙的毒素还未全部排出,我灵力不够,你要我今天心头取血,便是要我死。我与你主人非亲非故,何必为他丢了性命?”
“可你答应要救他的……”漓西双目通红。
白悠兮见不得一个男子这般模样,妥协道:“罢了,你带我去见他。我能救则救,不能救,我也不会为他去死。”
漓西大喜,便拉着白悠兮飞往长白山。
长白山烟雾缭绕,白悠兮毒素仍在,不好使法术,一切便由漓西打点着。
驾云飞到山顶,湛蓝的天池如镶嵌在山头的璀璨蓝宝石,晃得白悠兮睁不开眼。
一处洞府之中,白悠兮见到了漓西心心念念的主人。
那是怎样苍白的一个男子啊,纯白的头发,苍白的肤色,连长长睫毛之下的瞳仁也是雪白无比,纯净得仿佛天山的一捧初雪。
漓西替他拢了拢脖子里的狐裘,他虚虚咳嗽两声,唇角溢出赤色的血来,那样纯白如纸的一个男子,仿佛因为那一点触目惊心的血色反而有了一丝生机。
“主人是为了救我才被湮华魔君打伤的,我……都是我的错,那时便不该狂妄自大化出人形乱跑,给湮华捉了去。”
这话听了,白悠兮有些脑壳疼。
漓西的主人,就是眼前病重的男子,撑死了不过是个长白山的小小山神,哪能和湮华那个老不死的大魔头过招,伤成这副样子,委实是不要命啊……
而湮华是为了奉承自己,才四处寻找和宿蝶相像的男子,这归根结底,还不是她白悠兮的错?
山神见有外人来访,很是努力地直起了身子,苍白的唇仿佛透明。
“漓西,有客人来访,你怎还光顾着我了?”
白悠兮赶忙去另一边扶着他,说道:“你别动,我是……漓西请来的大夫,他给了我很多金子,我特地来救你的。”
“金子?”
山神微微咳嗽一声,轻轻瞄了一眼神色很是微妙的漓西。
“你哪来的金子?可是又变着法术欺骗了这位姑娘?”
漓西望着白悠兮,一脸不知所措。
“啊……不是这样的。”白悠兮只好硬着头皮给自己圆谎,“我特别爱兰花,漓西送了我不少漂亮的兰花,我当金子一样宝贝着,所以答应他来看看你的病情。”
漓西这才舒了一口气。
“原是如此。”山神也舒了一口气。“那就麻烦这位姑娘了。”
白悠兮假模假样拉过山神的手腕看起病来,实则遣了一丝灵力探他体内筋脉。
山神的手腕像一块柔软有弹性的冰块,白悠兮指尖微动,只觉得他体内死寂无比,探到他心脉处,才恍然大悟。
那根连接心脏的筋脉被震断了大半根,仅连着的不过是一点皮肉,而这位奄奄一息的山神大人,正是凭着这一点微妙的连接,才迟迟没有断气。
也怪不得漓西要取她的心头血,用心头血来补心脉,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她本不懂歧黄之术,也不晓得这种伤势该要如何补救,本是见不得漓西低声下气还要出卖自己色相的模样,才勉强答应前来看望。如今她是漓西主人眼中的神医,这脉也把了,谎也撒了,那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好硬着头皮撑起自己神医的招牌,便牙根一紧,道:“您这病该是拖了许久了吧,依我看,是伤及了心脉,我说的可对?”
白纸一样的山神点了点头,气若游丝道:“姑娘真是神医,说的一点不错。那姑娘可知……咳咳……我这病,该如何治?”
“这办法嘛……”白悠兮摸了摸自己的心脏,“只需在短时间内能长出新的血肉心脉,便能痊愈。”
“那又要如何长出新的来呢?”漓西眉一挑,如猎人盯着嫩生生的小鹿一般盯着白悠兮。
这家伙是非要把矛头指向白悠兮的心头血啊……
这好端端的一副神之躯,却处处受人觊觎眼热,非要惹出这么多祸端来。
白悠兮一把拉过漓西,躲到一边,离那位奄奄一息的山神远了一些,凑在他耳边道:“总归这白醉仙的毒是你下的,我现在体弱还失了法力,今日我若剖心取血,便真要横死长白山了……”
漓西只拉着白悠兮的衣袖,神色哀楚:“我求求你……你想想办法,你是神魔共体,丢一滴心头血肯定没问题的。若不然,若不然你就把我的性命拿了去,我把兰花根给你!只要你救救他!”
白悠兮呆呆看着他,这个愿意为爱舍弃自己生命的妖,让她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不禁喃喃:“这世界上,本没有谁,离开了一个人会活不下去的,对么。”
这话是在梦境中宿蝶同她说的,那时候她不懂,后来看到南玦和楚蒹葭的时候懂了一些,现在看到漓西,便又懂了不少。
漓西疑惑看着愣神的白悠兮,轻问道:“什么?”
白悠兮仍在愣神:“可你不一样,你是即离即死的……”
漓西晃了晃她肩膀。
“你怎么了?”
白悠兮摇摇头:“没怎么。”复而镇定,“我替你想办法救他,可你得答应我,明天太阳升起之前,你都要替我护法,我不能伤到半根头发,这一切,都是为了救你的主人。”
漓西眼睛睁大,连连点头。
“好,我答应你,只要能救我主人。”
白悠兮觉得自己很没出息,虽然当了魔界的王,却做不来恶人该做的事。
她寻来碎石,割破了自己手腕,血珠子便急不可耐地冒出来,她将流下的血液喂到那将死山神唇边,自己只嘶嘶喊疼,别过头去没敢看。
“血液都来自心脏,我这法子虽不及一滴心头血来得管用,但拼得过量多,该是有用的。”
神之血液,万物渴求,却极少有生灵能求得。
自唇齿滑落的血液渗入洞府内的土地,冰天雪地的洞府竟生出碧草鲜花来,直直向上生长,根叶粗壮,抵住了洞府上壁,继而又向四周攀爬延伸,刹那间洞府中花草遍地,叶片大如蒲扇。
白悠兮本是体力不支,见那山神面色稍有好转,便移开了手腕,自己吮吸片刻,止了血才好。
漓西护在一旁,见白悠兮面色愈发差,赶紧上前询问:“你还好么?”
她一手抓紧他胸膛衣襟,捂住了头:“血没事,但是……白醉仙发作了,今日是最后一天。”
他才恍然大悟,若不是他下了毒……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连连下跪,在白悠兮勉强磕下三个头,“今后漓西的命便是你的!你要杀要剐,只要你开心,随时都可以。”
白悠兮本想站起来指着他鼻子活灵活现地大骂蠢驴傻子,却被白醉仙折磨得像蔫了的豆芽菜。
“日你奶奶的……”
“本尊迟早……要让你……尝尝……这白醉仙的……滋味……”
想她堂堂魔尊,叱咤风云这么些年来,六界对她闻风丧胆,何时这般颓唐过?
也罢,当初是她心心念念要寻宿蝶,现在寻到了一个假的,还恨不得要将她的血抽干,这孽缘皆皆是她自己作出来的,也怨不得旁人,便就认了。
白醉仙没有寒冰压制,发作得愈发放肆,她只觉得自己疼得浑身抽搐,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是不疼的,这最后一日的毒素委实狠辣,而漓西的衣裳被她死死攥在手里,似是扯破了一处又扯到了另一处,心里头却没有觉得半分不好意思。
这小子给自己下这么恶心的毒,扯坏他两件衣裳还不肯了?
她这般想着,似是过了许久,耳边不停歇地道歉和安慰之词渐渐消失,洞府中新生长出来的花朵正慢慢开着,她嗅了嗅,鼻尖有好闻的兰花香味儿。
是漓西的味道?
她的手被强力拽离,手里头似乎还抓了几缕破布,她被一双臂膀安稳抱过去,头靠在一个温温的怀里,将她抱的死紧,动弹不得。
“乖……兮儿乖,睡着就好了。”
这力道将她压抑的暴躁全数激发,挣扎反抗间便一口咬上了怀抱主人的肩头,唇齿间锦缎摩挲,幽兰香味儿温润暖和,她脑子便晕乎乎得一败涂地。
好熟悉,好熟悉,好熟悉。
“宿蝶,我好疼,好疼好疼。”
昏睡之前,她感受到自己滚热的泪滑下来,又苦又咸,她觉得自己很可怜,为什么这个世界于她,连仅有的一丝怜悯都要夺去。
她不过是,想简简单单地做个恶人。
她不过是,想简简单单地爱个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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