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北走, 天气便越凉爽, 人也越稀少。
“这还没到北地呢,等到了北地, 那人更少, 打眼看去就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草原西边是戈壁荒漠,也是方圆十里不见人烟, 所以中原人都不愿往北边去, 觉得北边苦寒, 其实北边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 当年大当家还没去南方做官前, 其实是跟兄弟们在北边耍过一年的,那日子,才叫一个恣意畅快!少主您要去了, 说不定也会喜欢上那里。”
大汉推着阿朗的轮椅,带了些怀念的神情说道。
阿朗嘴角微微勾了一下,问道:“还没到北地吗?我还以为已经到了。这里离京城多远?”
大汉摆摆手, “没到哪, 这才离了京城顶多七八百里吧, 前儿经过的那个老山口您记得吧?那就在京城正东边儿上,从那山口不拐弯一直朝西走, 快马加鞭一天就能到京城。”
阿朗点点头, 脸上带着钦佩和赞叹:“江叔真是见多识广。”
大汉摸了摸后脑勺, 又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 “这不算啥,都是当年跟着你爹走南闯北,走得多了自然就路熟了。”
阿朗微笑:“能走那么多地方也不容易,像我,长这么大却只待过京城和洛城两个地方,连舆图都没见过。”
大汉哈哈一笑:“那官府印的舆图算啥,少主我跟你说,真正好的地图,可不是官府印的那张纸,而是印在咱们这种天南海北一步步走过来的人脑子里的。”
阿朗笑得更加乖巧,双眼闪闪地看着大汉:“江叔多跟我讲讲吧。”
大汉自是一迭声地应下,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从江南到京城,从京城到北地,这其间有多少官道小道,哪条路平坦,那条路贼匪多,那条路最快……他全都如数家珍般一一道来,真就像他自个儿说得一般,简直就是个活地图。
阿朗眼睛眨也不眨地认真听着。
直到饭菜香味飘起,计都唤了人叫他们吃饭,大汉才意犹未尽停下,转身想推了轮椅往扎营的地方走,却被阿朗拒绝了。
“不用了江叔,我想试着自己走回去。”
大汉有些忧虑,“这么长的路你的腿脚受得了?”平日里虽然也能见他走来走去,但大多是在宿营的帐篷里面或周围走来走去,今儿因为阿朗说想出来逛逛,看看这里的景色,计都才让他推了轮椅带他出来,他们这一路走一路聊天,离营地已经有些距离了。
阿朗点点头,道:“我想试试。”见大汉仍不放心的样子,又笑道,“走不动了不还有江叔呢吗?”
大汉这才应允了。
然后便看着阿朗拄着拐杖一步一挪,艰难却缓慢地朝营地走去。
其间几度身形踉跄差点跌倒,却都拒绝了他的搀扶。
大汉摸摸后脑勺一脸憨厚地笑了,只觉得大当家的后继有人。
***
阿朗回到帐篷时,稍显简陋但分量十足的饭菜已经摆好,计都以及几个亲近的心腹手下围坐着,还没开动。
见他来了,计都伸手向他招了招,那些手下纷纷起身,口中叫着“少主”向他行礼,在他一一点头还礼后才又坐下,等计都先动了筷子,才纷纷动筷子夹菜喝酒。
在计都的示意下,阿朗坐到了计都身边的位置,刚一走近,还没坐下,身旁便有人贴心地将坐垫稍稍往后拉,方便他入座,然后又接过他手中的拐杖放到一边。
阿朗目光扫过那人,轻轻道了声谢。
那人低着头,窈窕的身形被宽大粗糙形同男子的衣衫遮住,听了阿朗的道谢也未抬头,规规矩矩地如同一个木头桩子。
那边计都却是听见了他这一声谢,眉毛不禁微微皱起,道:“阿朗,你如今身份今非昔比,用不着随便跟什么人都道谢。”
那人身形猛地瑟缩了一下,旋即又一动不动。
阿朗没有接计都的话,只是笑笑,拿起筷子认真吃饭。
说罢,计都目光在那人身上一转,旋即想到另一个可能,登时道:“莫不是你看上她——”
话还未说完,便被阿朗无奈地打断,“爹,我没那个心思。好好吃饭。”
虽然父子已经相认,但到底多年的分离隔阂,平日里阿朗极少这样叫他爹。此时,计都被这一声唤地,哪里还记得刚才想什么,立时笑眯眯地,夹了一筷子肉到阿朗碗里,“好,吃饭,吃饭!”
阿朗心里叹了一口气,目光不经意又扫向那规规矩矩站在计都身后的女子,敛下了眉。
他记得,这个女子曾是太师府后院里最受计都宠爱的侍妾,听人说,当时逃离时,计都也带上了些受宠的侍妾,其中就包括这个女子,然而在后来不间断的逃亡过程中,那些女子却都陆续死去了。
笼子里精心娇养的金丝雀如何受得了逃亡的艰辛,那些女子,有些是在逃亡或与官兵交战时受伤生病死去,然而大多数——却是因为娇气累赘,被计都抛弃或直接斩杀了。
最后剩下的,也就这么一个。
一路上她像个粗使丫鬟一样照顾计都,受再多苦也不抱怨,脚底磨破了也只是私底下跟周大夫讨些伤药,而不敢跟计都讲,要不是阿朗这些天跟周大夫走得近,也不会无意中听到周大夫讲起这些。
或许就是因为她这样能放下身段,半点不娇气,且计都身边实在没了人照顾,所以她才活到了现在。
是个好女人。
聪明,有眼色,识时务,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阿朗听周大夫讲过后心里这样想着,虽然对她并没有什么男女间的想法,但也生出些佩服的心思。
然而,这样的好女人,这样曾倍受计都宠爱,如今都落到逃亡境地了,还无怨无悔地跟着他,伺候他的好女人,计都仍旧完全没有看在眼里。
仍旧是随时可抛弃,可斩杀,可转手赠送他人。
方才,他毫不怀疑,若是他表现出一点对那女人的兴趣,计都就会立刻将她送给他。
计都好美色,所以哪怕溃逃时也带上了平日宠爱的姬妾,然而,一旦这美色成为累赘,成为阻挠他前进的东西,那么,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抛弃。
哪怕是曾经让他另眼相待,甚至放在了心上的女人,在与他的野心,他的抱负相比时,那份另眼相待,顿时便显得微不足道。
好美色却并不沉溺,这一点,是阿朗这些天跟跟着计都手下相处时,知道的他们之所以追随计都的理由之一。
“大男人英雄一世,哪能被几个娘们儿绊住,女人如衣服,见得多了,再漂亮的女人也不过那么一回事儿,只有那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才会一股脑儿地栽进去,为个女人要死要活的。沉溺妇人温柔乡的男人成不了大事。”
今日推他出去的那个看上去豪爽憨厚的江叔曾这样自豪地对他说过。
当然,当时江叔是为了向他展示,计都,他的父亲,是多么地杀伐果断,多么地有成大事的气概。
或许心里也在期待着他能像他的父亲一样吧。
可是——
阿朗一口一口喝着对骨伤痊愈有好处的补汤,唇角抿成了一条线。
可是,你们都看错人了啊。
他跟计都不一样,他也永远也成不了他们期望的、像计都那样“能干大事”的人。
因为,或许他就是个愣头青吧。
***
吃过晚饭,天色便暗了下去,阿朗又绕着营地慢慢走了一圈,经过火头军做饭的营房,绕过计都议事的大帐,最后钻进大帐不远处的一个小帐篷。
帐篷里的白胡子老头见他来了,眼睛一亮,忙招呼他,“快过来快过来,这地方虽然荒凉,倒是长药材的好地方,今儿我又采了几味药,有两味正对你的症,我熬了药,正说要给你送去呢。”
阿朗笑笑,坐到老头身边,乖乖灌下那还冒着热气的苦药。
对于配合治疗的病人,老头向来有好态度,见阿朗这样顺从地喝下他的药,顿时老脸笑成一朵菊花。
“今儿没别的,就教你认认刚采的几味药吧。”老头宝贝似的拿出几根草,兴致勃勃地跟阿朗讲起了它们的生长习性、外形特点和药性。
阿朗认真听着,屡屡点头,不时发问。
俨然一个认真求学的小药童。
一把年纪没个正经弟子的周老头越讲越上头,看阿朗的眼光简直就像看亲儿子似的。
这些天,阿朗除了养伤没事做,最喜欢做的就是跟着他们这些老家伙学东西,不拘什么,只要是有用的,他都愿意学,很是勤学好问。计都对此很是乐见,私下也叮嘱了,让手下的人都毫无保留地教导他,俨然将他当作接班人培养的意思。
也是,这是亲儿子啊,自然跟以前那些义子不同。
周大夫是早认识阿朗的,知道阿朗的经历,也知道他跟计都之间那些曲折坎坷的认亲经历,对他多了一丝怜惜,既然计都吩咐了,自然不会保留什么,心里已经是将他当小主子看待了。
又因为他是大夫,阿朗跟他厮混的时间又格外多一些,加上阿朗好学的性子,这些天他便教了阿朗不少东西。
当然,没想着把阿朗教成个能行医的大夫——计都也不会允许阿朗去做大夫,但一些有用的药理知识、暗算人或防止被人暗算的迷药毒/药,以及对阿朗腿伤有用的知识,他都教给了阿朗,还送了许多他自己做的伤药毒/药。
夜色渐渐深了,周大夫到底年纪大了,讲了这么一会儿,精力便不济起来,眼睛迷迷瞪瞪地,眼看着就要睡着。
阿朗便起身告辞,周大夫打着哈欠要送他出去,阿朗自然没让他送——周大夫也就是说说罢了,相处久了,两人早就熟稔了,周大夫虽将他当少主看待,却不像其他人那般毕恭毕敬。
见阿朗自己稳稳当当地站起来,走到了帐篷口,周大夫挥挥手,吹了灯,再也忍不住困意,往床上一倒,不一会儿便发出呼呼的鼾声。
阿朗却没有立刻走。
他站了一会儿,待听得帐篷里鼾声大作,确认周大夫已经睡熟后,他慢慢地,又折返回帐篷。
脑海中勾勒出帐篷中东西的摆放位置,阿朗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目标,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半晌后,将清冷光滑的瓷瓶纳入袖口,阿朗悄无声息地退出帐篷。
帐篷外不远处,有护卫等着他,见他出来忙迎上来,还好奇地问了句:“少主,怎么出来地这么晚?”
明明看见周大夫帐篷里的灯已经熄灭,却又等了一会儿才见少主出来,若不是这些天早明白了这个少主不喜欢他们离太近,又觉得周大夫帐篷里不会出事,他们就按捺不住上前去了。
阿朗双手拢在袖子里,脸色没有任何异样,只淡淡地道:“帮周老归置了下草药。”
黑灯瞎火地怎么归置草药?
护卫心里打起一个问号,但看着阿朗的脸色,也没敢说什么。
反正太师只是让他们保护少主的安全,人没事就行了。
***
第二日,队伍继续往北行,一路景色变换,京城更加远了。
傍晚宿营,自然也没有什么村镇城市,而是照旧在野外扎营。
一切都跟往常一样,晚饭前,阿朗照旧由江叔推着出去散步,吃饭时跟计都聊了几句天,算是联络下父子感情,饭后绕着营地绕几圈,然后去周大夫帐篷里坐了会儿。
今天周大夫的精神似乎更加不好了,才聊了一会儿,便打起了哈欠。
阿朗便起身告辞,临走时将周大夫为他未来几天准备的药都拎走了,周大夫也毫无所觉。
护卫打着哈欠,见他出来,忙打起精神,一边心里嘀咕,兴许是今天赶路太累了,怎么这么早便困了。
然后护送着阿朗回到他的帐篷。
没过多久,天色彻底暗下来,营地也安静下来。
除了巡逻的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睡。
便连巡逻的,似乎也格外瞌睡,守在营地外围,脑袋一点一点地,于是直到后颈一痛,眼睛才猛然瞪大,想要叫喊,意识却已昏死过去。
站在倒地的巡逻兵的身后,一个高挑瘦长的身影拄着拐杖,步伐缓慢,却稳稳地朝拴马的位置走去。
***
计都醒来时,心情还很是不错。
昨夜难得睡了个好觉,吃过饭不久生了睡意便睡下,一夜无梦睡到天亮,只觉得浑身畅快。
然而,这畅快很快便不翼而飞了。
被打昏在地的巡逻兵,阿朗空空的帐篷,以及少了的一匹马。
以及所有人昨晚都睡得异常地沉,甚至没有一个起夜的。
“我、我的迷药少了一瓶!”周大夫急匆匆地冲进来,脸色煞白地道。
计都握紧拳,脸色黑地可怕。
然而,片刻后,他看向来时的方向,“给我找。”他沉声道,“不论如何,把少主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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