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后院始终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
崔珍娘被丫鬟扶起身,强忍着恶心灌下一碗黑乎乎的药水, 气还未喘匀, 看到崔妈妈从外面出来, 便问道:“妈妈,清郎回来了吗?”
崔妈妈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吞吞吐吐地道:“回、回来了……”
崔珍娘点点头,脸上波澜不惊:“是又去找父亲了吧?男儿家想要做出事业来,总是会忙碌些, 以前是我想岔了,才不想见他那般耀眼,但现在我想明白了,他不是那般得了势便得意的人。所以, 我理解的,我明白的。”
她这样说着,脸上甚至还露出些笑来,似乎为了更加说服自己,又喃喃地重复了一下“我明白的”。
崔妈妈的脸色便更尴尬了, 显得欲言又止。
方朝清的确回来了,却没有如前几天那般一回来就去找崔相——哪怕大多数时候根本见不到人, 只能在书房外面白白地等。从皇宫回来后, 他便没有再去找崔相,仿佛前几天烦恼的事已经解决了一样。
可是, 没有去找崔相, 却也没有来看崔珍娘。
回京城后, 崔相就吩咐人将以前崔珍娘未出嫁的院子收拾了出来给夫妻俩住,但方朝清在这个院子待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前段时间跟着韦将军出去追剿叛贼人不在也就算了,可如今人都回来了,却依旧少有踏足这里。
想到这里,哪怕是崔妈妈,也有些真情实感地伤心愤懑了。
男人果然靠不住,她家小姐都这样了!
她抬抬手,作势擦了擦泪,可怜兮兮地看着崔珍娘。
她这番架势,便是没说什么,崔珍娘也都能猜个大差不差了。
她没有说话,脸色却逐渐冷了下来。
她的脸色比以前更加枯暗无光,若说以前像树干,那起码还是或者的树干,但如今,却已经黑沉地像是朽木一般了,以至脸上难看的斑点都不那么显眼了。
当然,即便斑点不显眼,也没变的好看些,反而因为脸色,整个人显得越发阴沉腐朽了。崔妈妈擦了眼睛悄悄看她脸色,冷不丁便被吓了一跳,忙悄悄移开目光,心脏还在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心里却不由再次腹诽,看她说得没错吧,男人都是贪花好色的,但凡她家小姐能有点姿色,那方朝清也不会这般绝情。
可难就难在这儿,这长相天注定,底子太差,就怎么补救也补救不来,本来以前她还准备劝小姐给姑爷纳几个美貌好拿捏的小妾来笼络姑爷的,结果还没来得及说,就看见先她一步跟小姐提这主意的丫头被打了板子发卖了。当然,那丫头提这主意是居心不良,想自己做姑爷的妾,她崔妈妈可是全心全意为了小姐好,没存半点别的歪心思。
奈何小姐不听啊……
崔妈妈心里正这么长吁短叹着,忽然听到崔珍娘又开口:
“去把姑爷请来,就说——”她抬起因为枯瘦而显得格外尖利的下巴,眼里闪过倔强,“我快死了。”
***
崔妈妈来的时候,方朝清正在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他在相府待的时间不多,也就几件衣服几本书而已,连下人都不用,自个儿便收拾了。
崔妈妈连门都没敲,大喇喇地就进来了,一见他的动作,登时瞪大了眼睛大叫起来:“姑爷,你收拾东西干嘛?你想走?你对得起小姐吗?小姐病的都快死了!”
方朝清动作一顿。
崔妈妈犹在忿忿:“你一回来小姐就一直念叨你,明明自个儿病地都起不来床,却怕你吃不好怕你太累,前几天你忙着,她便不让人喊你,说怕把病气过给你。刚刚问我你回来了没,我都不好意思跟她说,姑爷你是回来了,可回来有什么用?回来就想跑,看都不去看小姐一眼!我可怜的小姐哟,满腔真心都喂了狗,白眼狼,负心汉……”
方朝清静静地听她说着,后面被骂也没生气,只是等崔妈妈终于骂累了,才开口:“珍娘的病怎样了?”
崔妈妈立即抹起泪来。
“怎样?能怎样?熬日子呗!相爷找遍了全京城的大夫,一听外地有什么有名的神医也都请了来,可一个个的都摇了头,只能用最好的药吊着命,就这样,大夫还说顶多也就一两个月的活头了!”她嚎啕起来,“我可怜的小姐啊,你都这样了,你心心念念的姑爷却总想着离开,不知道惦记着外面哪个贱蹄子呢!”
方朝清神色怔怔,这次却没有任她继续哭嚎叫骂下去。
而是放下收拾到一半的东西,抬脚往崔珍娘的房间走去。
崔妈妈一嗓子刚吊上去还没下来,见状赶紧停了哭嚎,迈着小脚跟了上来。
***
“清郎,你来了……”方朝清进来时,崔珍娘正躺在床上,闭着眼,枯槁的面容一动不动,简直就像已经死了一样,然而,听到那轻微的脚步声,那双眼睛却立即睁了开来,闪着波光看向方朝清。
方朝清慢慢走到床前。
越走近,那熏人刺鼻的药味便越重,还有一股不知如何形容的,久病之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仿佛腐朽的气息。
方朝清仔细打量崔珍娘的脸。
那张脸总是枯黄暗淡的,又因为太瘦,初见之人除了会被吓到外,还会留下一个身体不好的印象,但方朝清早已看习惯了,倒不觉得有什么。
可现在,就连他也看得出来,她时日无多了。
本来最初回京城,便是因为洛城的大夫说她的病已经撑不住了,才到京城来,希望借着崔相的力量找更好的大夫和更好的药来治她。之前来看,效果其实是不错的,无数珍贵药材流水似的滋养着她溃败的身子,终于挽住了颓势,之前在武昌时,甚至看起来比洛城时还好一些。
然而现在……
崔珍娘颤抖着,从被褥下伸出了枯枝一样的手。
那手上几乎没有半点脂肪,只剩下一层皮还裹在骨头上。
方朝清眼眶一酸,坐在了床边,握住他的手。
崔珍娘笑了。
笑地很温柔,很开心,没有之前那些疯狂和歇斯底里,只是单纯因为他握住了她的手而开心。
“清郎。”她唤着,声音温柔而缱绻,“你看,我活不了多久啦……”
方朝清鼻头酸痛,微微撇过了头。
崔珍娘却不许他不看,“清郎,看着我。反正……没多少时间了,看看我吧。”
方朝清只得又扭过头,认真地看着她。
崔珍娘笑地更开心,眼睛里却闪着泪光,“清郎,我知道,你想与我和离,想离开这里。”
方朝清张了张口,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虽然中间又发生了许多事,但他之前做的决定仍未改变,他不想在这段泥沼一样的关系里继续挣扎,虽然崔珍娘不同意,虽然崔相为此对他施加压力,他仍然决意如此。
阿圆劝过他,让他直接休了珍娘就好,只一个无子的理由便可,如此根本不需珍娘和崔相同意。
然而,即便想结束这段关系,他仍不想这样落珍娘的面子,所以只能冷处理,之前跟着韦将军出去,名为追剿计都,实际上,却是避开珍娘的成分更多些。而回来后,因为想从崔相这里得到些关于阿朗的消息才暂时住在这里,如今能做的都做了,他便想搬出去了。
可是,他没想到,珍娘的身体居然已经坏到这种程度了……
他不爱珍娘,但无论是相伴五年的情谊,还是出于对崔夫人的承诺,他都希望她能过得好。
可人若没了,一切就都不存在了……还谈什么过得好不好。
崔珍娘继续说道:“我知道,其实我拦不住你的,你若狠心些,一纸休书就能离了我,离了这相府,爹爹的威胁和冷待你也并不看重,你从不是看重权势的人。可你没有,你还给我留着面子,怕我被人嘲笑……清郎,即使到这个时候,你仍是这么温柔。”
方朝清喉头发紧,摇了摇头。
崔珍娘柔柔地笑了。
“我若识趣些,感恩些,这时候就该痛快放手让你走。可是,清郎啊……”她仰了仰头,不让眼泪从眼眶里滑落,“可是清郎啊,你看,我快死啦。”
“我不想死时,只能孤零零地葬在崔家的坟地。”
“清郎,我想以方夫人,以方朝清妻子的身份死去。”
“这是我最后一个愿望。”
她看着他,再如何仰头,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清郎,答应我,好吗?”
良久,方朝清嘴唇微张。
“好。”他说道。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的话。
***
方朝清并没有在房间里待太久。
崔珍娘的精力已经十分不济,说了这一番话,心情起起伏伏,很快便累了,手还抓着方朝清的手,眼睛却慢慢地阖上了。
方朝清小心松开她的手,将那枯瘦冰冷的手放回被子里,看着她憔悴的脸发呆。
直到外面传来小声的呼唤。
他起身,走到房外,就看到随从带了一个穿着简朴,像是乡民的男人恭敬地站在门外。
他一愣,随即眼睛猛地一亮,急促向前几步。
走到那男人身前后,又停住深呼吸,阻止了男人开口讲话,示意到外面去。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走出了院子。
崔妈妈站在门口,看了他表情变化的全过程,不由纳闷地瞅了瞅那男人,却怎么看怎么平平无奇,看那脚上的绑腿还沾着泥点子,简直就像刚从田地里走出来的庄稼汉似的。
正纳闷着,便听到门内房间传来咳嗽声,然后便听到崔珍娘唤她。
“妈妈,清郎走了?”
进到屋里,就看到崔珍娘艰难地撑起身子,困倦的眼睛看向她。
她忙上前扶,嘴里说道:“是,刚走,被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叫走的,不知道是什么人,看着就是个庄稼汉,可姑爷那表情——”她顿了顿,找了个比喻句,“简直就跟看到金子似的,‘噌’地一下就亮了起来,那眼神那脸色,登时就不一样了,还拦着没让那汉子讲话,直接带了人出去了。”
崔珍娘听罢怔了一怔。
跟看到金子似的……能让崔妈妈这样形容,那一定是很高兴很高兴了,什么事能让他这么高兴呢?
这几天,她知道他都在为那个计都的义子奔忙,而那义子,据说也是那个女人认的弟弟……可即便是这件事有了好消息,也不会让他这么高兴吧?更何况父亲早跟她说过,无论结果如何,那孩子都不大可能留下,即便皇帝求了情,他也不会改变主意。
那么,还有什么事能让他这么高兴呢?
她怔怔地,忽然道:“崔妈妈,派个善隐匿的去跟上姑爷,小心不要发现。”
崔妈妈惊讶地瞪大眼睛,正要问,崔珍娘又开口道:“扶我起来,我要出门。”
是了,被抓的是那个女人的弟弟,他这几天那么努力,自然也是为了那个女人,而现在那么高兴……
是因为,她终于来了吗?
她笑着,嘴唇却抿成一个悲戚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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