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伊在豫州时所居是配备给刺史的府邸,倒看不出什么心思在里头。可在建康城里的这座宅子却是很花了些心思的。
这宅子不在繁华处,不在富贵巷,只在一道偏僻的窄街上开了很不起眼一座正门,上挂了额匾写的:桓府。
两个字也是端端正正,不是桓伊一贯的笔韵磅礴的行书,也不像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便是这么表面朴素极了的一座宅子。
一入大门,却让人马上会有一种感觉,惬意,舒适。
好比沐浴春风。
虽没有姹紫嫣红,却看着整个院子都是活泼的,热闹的。
常听老夫人说,为了多看几眼叔夏盖得这宅子,也须得多活上几年。老夫人说这话的时候,眉眼都是笑意盈盈的。
老夫人是这宅子里常居的唯一主人。因当年桓伊一族渡江南迁,一路颠沛,到了建康竟然只余桓伊和其母两人。桓伊又少年得志,常年出仕在外。
于是建康城里的这座桓府,就只余桓母一个主人。
本该是很冷清孤寂的。
偏偏一走进这院子,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惬意的温暖。
大片的花木林子是各季开花的皆有,都是品相很朴素的花,开起来漂亮却不张扬。院子央有掘有一水池,池子不大,妙的却是安置在水池边上的一个翻车,将水源源不断的引上排下。这就成了一池子活水,潺潺水声听着便觉热闹几分。翻车不停转动,自然又添几分生机。
院子里仆婢闲时私下里不知观察揣摩了多少次,始终不能明白这翻车是怎么能自己不停地转动起来。
老夫人自然又会自豪地说,我叔夏是戴安道弟子,这点能耐是有的。
对这桓府的一花一木老夫人都是极爱惜的,能亲自打理的全部亲自打理,不能亲自打理也是三令五申的要求下面人好好打理。
每每桓伊回来小住,总劝说不让她太费力气。她笑说,习惯了,不亲自理着反而没事做。
桓伊也就再无话说。
他们母子间常常是很寡言的。虽然在这世上,他们彼此间是最亲近的人了,可是他们其实很少坐下来谈心。
谈些什么呢,谈江北时候的趣事?可斯人都已不在,那些趣事当真还能笑的出么。还是谈南迁路上一次次的灾难?那是一条洒满亲人热血的路,是他们心中最揭不得的疮疤。
或者就是谈一些现下桓伊的状况,又说不几句便说不下去。
老人总是想让孩子守在身边的,可她知道孩子有自己的志向,因而从不多言。聪明如桓伊自然也知道母亲的想法,却是无法多言。
于是就成了这般,明明是关心彼此的,却相对无言。
婢女端上来一味点心,施了一礼道,“老夫人,这是打江北运来的枣儿打的糕,您尝尝是不是这味道。”
桓伊将目光挪向点心,果然就是自己小时候很喜爱吃的那种枣糕。
桓母忙拈一块示意桓伊尝尝。
桓伊心下一涩,却不动声色的接了轻咬一口。“母亲年纪不大,为何要她们称呼老夫人。”这称呼桓伊听一次便觉得别扭一次。
桓母微微笑了下,瞧着桓伊吃下一块枣糕,才回说,“叔夏都这样大了,母亲怎么能不老……”
“母亲……”桓伊这一句唤出,声音仍是高山流水一般净澈的,却带了一丝几不可闻的撒娇。
“且况……”桓母哂然一笑,“过不了多久我们家总是要添夫人的,先改了习惯着也好。”
桓母是好久没有这样同桓伊说过玩笑话的,桓伊也不禁浮出一个清淡的笑意。“母亲这是在怪叔夏不懂事,没有早些找来好妇人来陪着母亲。”
“可正是怪你呢,这院子这样大,母亲一个人住总觉得空落。”
桓伊环视周遭一圈,确实,装置的再热闹,终究也只是也死物,这院子缺少的是人气。母亲这些年一个人住在这宅子里,只伴着这些花花草草、亭台楼阁,怎么能不冷寂。“母亲,叔夏不是已经请了圣旨,要在建康领职么,以后多陪陪母亲可好。”
桓母伸手拍拍他放在石桌上的手。老人的手里面有常年劳作留下的茧子,拍到桓伊心上最柔然的地方,让他觉得有点微微的刺痛。
他知道母亲的意思。
这么些年了,他的作为,他的志向,母亲看在眼中,记在心里。虽不多说,却从来都是默默的支持着。可她毕竟年纪大了,近些年身体愈发不好了些,总想着能了却一桩心事。
桓伊瞧着母亲眼中的希冀,轻轻叹息一声,道:“母亲喜欢什么模样性子的……”
桓母眼中光芒一闪,眉眼都弯了起来,“都好都好,只要你喜欢的都好……”
喜欢的……
桓伊脑中一刹那掠过一个身影,细细瘦瘦的的身量,清淡的眉眼,秀挺的鼻子,很婉约的面容下却生就一副倔强不服输的性子。
是喜欢的么。
那个女子。
不知是不是喜欢,只知道,想要放弃时,心里会不舍得。
明明一开始是别有用心……
桓伊微皱了眉,不着头绪的胡乱想着。却听到对面桓母惊喜一声,“我儿果真有了中意的女郎了?”
桓伊讶然一抬头,“母亲何出此言?”
桓母笑意盈盈,“有道是知子莫若母,叔夏这番模样难道母亲还不明白。快告诉母亲,是哪家的女郎?”
桓伊犹豫了一下,道“待以后再告诉母亲吧。”
“为何这般犹豫。”桓母放淡了笑意,“可是有什么为难处?”
桓伊给了母亲一个安抚的眼神,“无。是叔夏自己心中还没想明白。”
桓母这才释然的点头,“两人相聚是缘分,莫因为其他什么原因误了缘分。”
桓伊点头称是。
瞧着母亲眼中先前腾起那欢喜慢慢落了下来,桓伊正觉不知所措,恰好来了小厮禀告说祁连已经在书房候着了。
桓伊赶忙向母亲请了辞。
临去母亲瞥过来的一眼,分明就带了怅然和失落的。
桓伊不禁更觉愧疚。
于是祁连见到桓伊时,居然又是一副心事重重,有些低落的模样。祁连不禁好奇,自打回了建康,郎君就频频如此失常,莫不是这地方与郎君八字不合,犯了什么忌讳。
可左右看,除了神情不豫,精神不济倒也无甚其他的不妥之处了。怪哉……
祁连正要再细看,忽听凉凉一声,“还没看够么?可看出什么了。”
祁连一惊,忙将头埋到胸口去。心道,我是也招了什么魔障么,居然这样无理。
桓伊见祁连小孩子做了错事一般的模样,倒忍不住轻笑出来,“说罢,什么事。”
祁连连忙将头抬起来,恢复一贯的严谨神情,将一枚青铜质的符信双手捧上。
桓伊轻轻拈起,端视了一眼上面篆刻的静竹二字,“事情都查完了?”
祁连语带兴奋的道:“郎君,此物真乃神绝,不过这几日,便将郎君交待下来的事都查清楚了。小皇帝当日下了旨之后,刚下朝便有王谢桓庾等大族掌权者一起求见褚太后,可褚太后见了他们后并未同意他们联名上书的要求皇帝撤回允您还朝的旨意。褚太后说,皇帝毕竟是皇帝,圣旨不是儿戏,诸位还是再想想别的补救之法吧。另外,王九郎那里……他于前日向其父王羲之提出要求娶云低女郎,被王羲之拒绝了。刚开始两人还发生了相当激烈的争执,后来王献之提到已故郗道茂,王羲之似乎是觉得有愧于献之,便缓和了态度。但终究没有应下。王羲之说,在琅琊王氏这种事是不可能办到的,纵使他有心成全,也无此能力……”
祁连声音渐低,瞧着自家郎君面上的神情,不知是该不该继续说下去。这云低先前是同郎君有过婚约的,虽不知究竟为何没有成婚,却似乎这样快就同王氏九郎牵扯上,很是不妥。
可桓伊面上神色淡淡,甚至先前的不豫之色都一丝不见,只一派莫测。薄唇微掀,“讲。”
祁连暗舒一口气,“至于谢氏,谢安虽然现在仍是闲赋,但他最近在建康谢府待的时间,比在会稽东山待的明显增多。与朝中诸多实权派也接触密切,看起来似乎是预备出仕的。另外,还一道听说了一事,云低女郎生父谢中丞近日来正多方筹备,同族中商榷,想要将女郎入了宗谱。其他便没什么特有的事了……”
桓伊仍是无甚表情的模样,道:“下去吧。”
祁连应声退下。
桓伊低头将手中精巧的令牌转了几下。祁连不知道,他却很清楚,这枚令牌的能力远远不止于此。
静竹轩遍布极广,晋国境内几乎较大的州府皆有分号,即使在政权混乱的胡地,也有数不清的驻点。所涉交易之全,更令人惊叹。有豫州那样专事文玩字画交易的,也有徐州那样专事粮草交易的,或事典当或事运输……有人曾戏言,这静竹轩的主人,可称得上富可敌国。
而有了这样的基础在,想要铺就一张掌握信息的网,就是极便意的事了。
无怪师傅曾言,有了此物可翻覆天下。
上至皇室,再到权倾朝野的世家大族,对机密信息的防范绝对不亚于对真金白银的防范。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谁不知一个消息的走露极有可能就是满盘皆输的引子。尤其是皇室和这些世家大族间更是多的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丑闻秘事。
而这枚令牌却轻易便能查知皇室贵族间这么多细枝末节,甚至连哪个人说的哪些话都详细至极。就好似那人说这些话时,这传递消息的人就在当场。
这是多可怕的一张大网,多可怕的能力。
可又多么令人心动。
桓伊将令牌轻轻地,慎重地握住。
仿若整个天下已在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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