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名天下的琅琊王氏九郎——献之,残了。
双足尽毁。
有说是刀剑所伤,有说是被用了毒。众说纷纭,却始终不见有当事者出来解释。甚至整个琅琊王氏一族对此事都讳莫如深,没有一人肯提及。
有好事者专门罢了酒局请来王氏子弟,待酒至半酣再问及此事,也只得闻,似乎是被烧伤。再问,竟是谁也说不清楚了。
时人皆赞琅琊王氏为琳琅满目,百年公卿世家,俊才辈出。而这满目琳琅,最耀眼的,莫过于九郎献之。
遥想当年未曾及冠就得戴安道、谢安石等大名士推崇之至,惊才绝艳的少年郎君。岩岩如松,卓卓如鹤,数十年如一日的洒脱潇然。多少芳心为之倾倒,便是尊贵如新安长公主,也是一见之下便误了终身。
而如今,这么一个风华绝代的人物,居然残了双足。
纵是平日不与相交者,也深觉可惜。
不几时,又有消息传出,说琅琊王氏请旨退了王献之同新安长公主的婚约。
这也是合理。新安长公主身份尊贵,再痴恋王献之,也不能嫁与一个身有残疾的人。
也有人窃窃议论,是不是王九郎始终不愿娶这长公主,因此使这一计。可细想来,琅琊王氏不可能因为这点儿女情长去放弃与皇室的联姻,更不可能帮他遮掩着欺君罔上。
果然,不几日就听说,去王氏诊治的数名太医署医者都众口一词的判定,王九郎的双足是回天乏术了……
至此,算是落实了王九郎双足已残的传闻。他与新安长公主的联姻,也由皇帝下旨,正式作罢。
新安听闻此事时,已被禁足了十多天。
自王献之双足残伤的消息一出,新安就摸约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她知道这是王献之为了拒婚所设计的。
当天她就进宫求了司马聃,一定要诊治好王献之的足疾。
长公主一边求了皇帝去医治王献之,一边又央求皇帝,一定不可轻易答应王氏退婚之类的请求。王献之的足疾定然可以医好。
她笃信,这是王献之为了拒婚故意使计,所谓足疾不过是托词,即使真有个小病处,也禁不起太医署几服药下去。然而,她始料未及的是,几波太医派过去,回过来的话都一样,王九郎的双足已残,回天乏术。
新安长公主且惊且怒,几乎将太医署的医丞拖出去斩首。可众太医虽战战兢兢,却仍没人敢说能治王九郎。
到得这时,她方才明白过来,王献之为了断了她的心思,竟真的自毁了双足。
琅琊王氏族长王邵果然请旨解除王献之与新安长公主的婚约。说得大义凛然,什么家侄生性顽劣,又添残疾,不敢高攀公主……
新安跪求皇帝不要答应,她哭得凄惨,只说就算王九郎真的残疾了,她也愿嫁。
她这样胡闹,皇帝只好请了她父亲来。
她父亲将她禁足家中。直到消息传来,婚约已经解了……
新安拿着皇帝下的诏书,并之前赐婚时下的那道放在一处。看着看着就有些恍惚,觉得就像一场梦一样。她痴痴盼着、等着,这么多年,原以为终要得偿所愿了,却只是黄粱一梦……
究竟是为什么成了这样?
她自小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什么偏偏这件事不能成?
长公主苦苦思索这个问题,成日成夜不休不眠的思索,始终不能有解。
皇帝司马聃来探望她时,她已经形销骨立,伺候的嬷嬷说是两日没进食了。
皇帝把她面前盯着看的两卷诏书随手一挥,扔到一边。
新安这才注意到,是皇帝来了。
她也不行礼,也不打招呼,就兀自去捡被皇帝扔到一旁的诏书。
司马聃终于忍不住,将她拽到一旁榻上,强摁她坐下,怒道:“你是怎么了?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新安瞧着他的神色,奇道:“我被人退婚,被抛弃了,皇帝你怎地如此恼怒?”
司马聃狠狠敲着榻上的小几,恨声道,“不是你被抛弃了,是他王九郎配不上你,他残了,废了,他配不上你。”
“残了……”新安低头喃喃自语,“九郎残了,配不上……”
司马聃瞧她神思恍惚,不由心痛,温声道:“姑姑,你怎么不懂?琅琊王氏多少年轻子弟,用不完的青年才俊,他一个生了残疾的,只能是被放弃。从此再无前途可言。姑姑怎么能再配给他?”
新安突然怒目一睁,看住司马聃:“便因此,你就要下旨坏了我的婚约吗?你可知我等他等了多少年?莫说他残了双足,他便是残了半身,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他便是死了,都该是我司马道福的夫君。凭什么你就做主给我退了婚?”
“姑姑。”少年皇帝也动了怒,“我也是为着你想,他此生再难出仕,以后在王氏也难立足,姑姑是你金枝玉叶,难道要去跟他受着一辈子的窝囊?”
新安沉默了片刻,忽而一笑,“阿聃你真的长大了,以前你何曾这般与我呼喝过?既然如此,就这样吧。你是皇帝,你说成就成,说不成就不成,我区区一女子,能奈何?”
她这一笑,敛了先前几分张狂,话也说得不瘟不火,却叫司马聃心里一凉。
“姑姑,这婚事不成,我再帮你挑好的便是,你何至于此?”他软了些声音。
新安止了笑。缓缓抬手指向门口处,“你走吧,皇帝陛下,我的事情,再不用你费心。”
司马聃面色一僵,凝视住她半晌,终于起身朝门外走去。将要踏出门去时,又低低说了一句:“姑姑你顾好身体,莫要气坏了。有什么事再着人来禀。”
新安呆愣片刻,朝门外望去时,那抹明黄的背影已经渐渐远去,模糊的看不清楚了……
新安知道,自己对司马聃发这通火,是毫无道理的。即便他能够同意自己的胡闹,父亲也不会答应。自己这一番发作,无非是为无法排泄的苦闷寻个出口罢了。
新安心里知道,只有司马聃,永远可以容忍自己的无理取闹。
可是,真正看着他似心灰意冷,落落寞寞地走了。
新安又觉得一阵不适宜,心头揪了一般。连先前的憋屈苦闷也有些淡了。
她开始后悔起来。不该那么对阿聃的。世上再没有一个能对自己这么好的了。
不几日,就赶着进宫去,带上司马聃喜欢的小玩意儿,算作赔礼去了。
皇帝不提先前那起事,新安也不耐烦再说,其他人自然更不敢在他们面前提起。倒好似都约定好了的缄默。
而自此很少再出现在人前的琅琊王氏九郎献之,也就仿佛渐渐的被新安长公主遗忘了,被建康城的上流阶层遗忘了。
却有一人,始终记得。
当初排演了这件事的云低,再也无法释怀。她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在她以为,王献之会厌恨新安,会拒绝赐婚。但她没想到,王献之会以这么决绝的方式。
道韫告诉她,世家大族之间的婚姻,并非哪一个人可以左右的。但凡牵连家族利益,谁也做不了主。王献之同新安的联姻,就是琅琊王氏同皇室的联姻,谁也无法阻止。王献之若想得自由,除非家族对他弃而不用。可他是名满江左的王九郎啊……还真是除此一招,再无他法。残废了的人,再难以出仕,琅琊王氏不会让这样的人代表王氏去同皇室联姻。
云低心中难过的无以复加。想起那个清风一般肆意洒脱的子敬,那个会笑着牵住自己手的子敬,那个松林中自由自在逐鹤颂诗的子敬……
是自己一念之差,害了他。不应该的,不应该将他拖入这个复仇的局。当初根本不该存了利用他的心。从一开始,她就错了……
事到如今,她悔也罢,愧也罢,又能挽回些什么。
道韫说他因为足伤,引发了热症,到现在还昏沉着,生死未卜。
可她连去看望他的勇气都没有啊。
几次独自走到众园门口,她也只是徘徊几圈,又默默走开。
她真害怕,看见他苍白的躺在那里,她会羞愧地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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