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花残雁南飞,又是一年的冬天快来到了。
几场秋雨落下来,气温骤然下降许多。
都说冬日凄寒,那是对于平常百姓家,吃不饱穿不暖,自然觉得不好过。可对于建康城里的贵族——尤其是女眷们,每到季节转变的时候,却是心情雀跃不已。
因为季节变了,自然又要裁新衣、置新饰。有了这样理所当然的由头,女眷们更是攀比着添置。谁的新衣料子好,谁的首饰款式新……每逢女眷们聚在一起,免不了互相说道一番。
而这其中翘楚,当属皇室的公主王妃们。因为除了能出手的银钱,皇室们有个特定的优势是旁人比不上的。那就是每年番邦上贡的贡品——这贡品不比常物,不是花了钱就能买得到。物以稀为贵,即便贡品不是顶好的东西,但因为稀有更显得可贵。
因此每年换季的攀比风潮中,最能夺得所有人羡慕的那个人,多数是皇室的女眷。
而更多的时候,这个人,都会是新安长公主。
新安长公主因与皇帝司马聃亲近,盛宠于皇室多年,风头无人能及。
往年但凡番邦有贡,不论是新奇饰品还是名贵衣料,皇帝都是下令全数赏给新安长公主。便是宫里几位太后选立的妃子,也没人能得其一。
然而今年,却出了奇事。
坊间传闻,今年秋季番邦新献上一批贡品,其中有一对七彩琉璃珠所制耳环最为珍贵。琉璃又名五彩石,是因其多为五色。五色琉璃已是罕见,如今贡上来的这对,却是闻所未闻得七色琉璃,自然更是珍稀无比。
就在所有女眷都又唏嘘又嫉妒的以为,这七彩琉璃定归新安长公主所得时。这琉璃耳环却挂在了别人耳朵上。
一时间,议论四起。有说新安失宠的,有说这新贵身份不凡的,也有说这事有蹊跷的……
但凭人怎么说,这七彩琉璃就是安安稳稳的挂在那新贵耳朵上,再没摘下来过。
新安长公主听闻此事后,自觉大受侮辱,二话不说就让人备车直奔皇宫去了。
一路上,新安都盘算着,等见着司马聃,一定得让他收回七彩琉璃珠并郑重跟自己道歉。
可她万万不曾想。莫说道歉,就是让司马聃收回琉璃珠的想法,也被司马聃一句话就拒绝了。
司马聃沉着脸对新安说话,这是第一回。
他说:“姑姑,你莫要胡闹了。”
说她胡闹?陪她从小胡闹到大的人不就是他司马聃么?这时才想起要管束她来了?
新安眉一挑,开口就带了几分嘲讽的语气:“怎么?莫不真是有了新欢,连姑姑都不放在眼里了?”
“姑姑……”司马聃皱着眉看向新安,“我正同桓侍郎谈论朝堂之事,你明日再来可好?”
新安这才留意到,司马聃的左后方处,还站着一位眼熟的青衣郎君。
这郎君风仪异常出众。新安纳罕的想,方才怎么会没注意到这人。此时一看却如珠玉般耀人。
桓侍郎?这就是阿聃前些日子琴封的侍郎?
桓……?
“是你。桓伊?”新安终于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人了。谢安家宴上,不就是这人帮了云低那贱婢,使得自己被人讥讽的么?
桓伊淡笑着往前迈出一步,“别来无恙啊,长公主殿下。”
新安瞧着桓伊一脸的笑就觉得异常刺眼,大步往前迈出一步,指着桓伊道:“我要与阿聃说话,你这奴才赶紧退下。”
桓伊也不着怒,朝司马聃一揖,询问的口气说:“陛下?”
司马聃将面色一正,对新安道:“长公主,你先退下吧。有事明日再议。”
新安长公主面色一变,仿佛听了个笑话一般。他居然这样正正经经的称呼她“长公主”?
这个尊贵无比的称号,是他给她的。可是,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喊过。
是因为,这称号,太疏远、太冷漠。不应该是他们之间的称呼。
这是第一次。
他这样喊她“长公主”。
新安觉得心口处有一丝凉凉的痛意,她忍不住疑问地看向司马聃。
司马聃只安静且坚定地回望着她,却不再言语。
新安面色渐冷,疑问的神情慢慢消退。盯着司马聃看了片刻,愤愤地一摆衣袖行了一礼,大声说:“新安遵旨。”
直到马车出了皇宫,新安才将憋在胸口的一口气撒出来。
小几上一盏精美地瓷杯,瞬间变成了碎片。
新安不顾自己被瓷片划破的手指,恨恨地自语道:“说什么会永远保护我,都是骗人的。”如今不过一个女人,就使司马聃轻易背弃了他们十几年的感情。
这世上,还有谁可信,还有什么可信。
难道如王九郎一般的痴情人,就再也没有了么?
想当年王九郎为了表姐郗道茂,甘愿顶着家族压力,也不肯松口说悔婚;而今又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谢云低自毁双足……
当年正是他的这份深情,打动了新安,使新安像着了迷一般的,一醉多年。
如今梦醒,方知王九郎的深情,可许郗道茂,可许谢云低,就是不会许给她司马道福。
可这究竟是为什么?
她司马道福,堂堂大晋长公主,只想求个一人心,为何却这么艰难?
现在就连自小一起长大的阿聃,也要背离她而去了……
想到这里,新安的难过中,不由又有一丝畏惧。
她的阿聃,难道真的要抛开她了么……
他从未那样喊过她“长公主”……
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朕,从未这样对过她。”司马聃静静的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惶恐。
从小到大,都是姑姑想要什么,自己就给她什么。
这样直言拒绝,是从未有过的。
“那陛下是悔了么?”桓温面色淡淡地继续说,“如果陛下悔了,臣昔日在桓温西府时,倒是与那桓氏女有几分交情,可以帮您把琉璃珠收回。”
司马聃果决地挥手道:“不必了。姑姑那里,朕回头再安抚她便是。可是桓氏女绝不能得罪。大将军已经数次请旨北伐,都被母后驳了。如今已是怒气满涨,若再不拉拢,恐他生出反心。”
“其实……”桓伊顿了顿说,“大将军之前已有一次北伐大胜的经历,陛下何不准了他所请?”
司马聃皱眉看向远方,半晌才道:“胜又如何?只要是战争就免不了死伤。那些都是我大晋的子民啊,朕如何忍心……如今大晋已是失了半壁江山,多少百姓都流离失所,叫朕如何再忍心呢?”
桓伊随着皇帝的目光,看向远方,那里是洛阳的方向,是昔日大晋的皇都。大晋从那里沦落到建康,已是大伤元气。如今确实不宜再妄动干戈。
可若一直不能天下一统,就会一直像如今这样。各国为了自保,为了掠夺,为了各种各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去发起战争。最终受苦的还是百姓。
战也是伤,不战也是伤……
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呢。
桓伊叹息一声,对皇帝说:“陛下,若您真想拉拢桓氏,臣倒是有一策。”
司马聃示意他说。
桓伊一揖,道:“陛下继位至今,仍后位空悬,若能娶桓氏女为后,必能将桓氏收为己用。”
最传统的联姻方法,却往往是最好用的。
桓氏一族并不像琅琊王氏,是几百年的公卿世家。这个自晋朝才开始兴起的氏族,急迫的需要能够稳固他族荣耀的资本。因此,皇后之位,或许之于王氏并不算太重要。但对于桓氏,却是极大的诱惑。
“联姻?”司马聃蓦然一惊,有些慌乱道:“朕只是个不得权的皇帝,桓氏能看得上朕的后位?”
“陛下此言差矣。”桓伊笃定地说:“桓氏需要出一位皇后,来巩固他的地位。”
“可是……”司马聃僵住,不知该说什么来反驳。但他就是不想立后,这么些年,从未想过。就像从未想过要将姑姑许给他人一样。
明明知道他们之间不可能。他仍固执的坚持了这么多年。
或许,有些时候,他甚至在心中想过,此生都不要立后了。
也不许姑姑嫁人,他们就这样一直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
可正如他无法阻止姑姑对王献之的痴恋一样,也许这一次,他也无法再坚持了吧。
明明已经知道了一个方法,可以得到桓氏的忠心,可以保护自己的子民。如果拒绝,是不是太自私了……
司马聃皱眉良久,才哑着声音说:“这件事,容朕再想想……”
桓伊提醒道:“现在在建康游玩的桓氏女,就是桓温的嫡长女。陛下,这是个良机。”
司马聃默然不做声,好像没有听到桓伊这一句。
桓伊见皇帝无意再谈,就作了一礼说,“那臣先行告退了。”
皇帝无力地挥挥手以示同意。
就在桓伊刚刚退下不久,皇帝仍在呆呆地想之前的联姻之事时。
只见两人谈话不远处的花丛后,微微一阵晃动。一个小宦官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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