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与桓伊也算相识多年。倒是第一次从桓伊的脸上看到这么明显的表情变化。
“桓丞相终究也是凡人呐……”王良执壶为自己蓄满一杯茶,语气竟有些失意。
这么多年,他把桓伊视为对手。多次交锋,桓伊从来都端处上风。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一个无法战胜的存在。甚至从心底开始有些钦佩桓伊。一个让人找不到丝毫破绽的人,是无法打败的。而现在,他找到了他的破绽。
桓伊,此局我必胜你。
桓伊压下心头千般思绪,直视王良,“云低于我确是重要之人,可你伤不到她,又有什么可威胁我的?”
云低在秦国既然能躲过静竹阁的跟踪,肯定是有权贵相助,如果猜的不错,应该是秦相王猛。以王猛之能,王良在秦国绝伤不到云低。
即使这样想,桓伊心中仍一丝不安。不知是因为王良太过笃定的神情,还因为自己太过在意。
王良呵呵笑道:“桓丞相说笑了,我为什么要伤她?我只想让桓丞相离开晋国,离开皇帝而已。毕竟她一个女子,漂泊异国他乡,很令人忧心。”
桓伊心下松了松,“我早已知道她在哪里。”可我不想亦不能再去打扰她。
“桓丞相知道她在哪里?”王良略有些惊讶。细一想,他收到的消息说,云低在秦产一子,生于升平五年秋天。消息上说,把此事告知桓伊他就会离开晋国。既然桓伊知道云低在秦国,那么他不知道的是……“那么,丞相可知,云低育有一子?”
果然,一语出,桓伊神色巨变。
“孩子生在升平五年的秋天,说起来有三岁了呢。”王良继续欣赏着桓伊的失神。
半晌,桓伊霍然起身,一言不发的朝外走去。
只在快走的门口时略停了一下,“王良,不论你追求的是什么。可不要忘了你生于斯长于斯,大晋是你的家国。”
语毕再不停留,大步而去。
王良怔了一下,冷哼道,“明明已经输了,还要教训我吗?”
追求的是什么,他从来追求的只是一个温暖的家而已。可是他的苑碧死了,他连一个替代品也留不住。家已不家,何来国?现在他只能追求无上权利,随心所欲……
桓伊回到丞相府,马上换了衣服进宫。
太后听说他要离开,震惊又失望。可她知道桓伊为人果决,也不再劝,只说让他尽早归来。
皇帝却不如太后明白。先是哀哀叹息,又恳求他不要离开。
桓伊劝道:“陛下不必再挽留了。伊有不得已的理由。”
皇帝仍试图改变他的想法,“丞相,大晋离不开你。如今大晋刚有起色,正是百废待兴,丞相怎么能一走了之……”
桓伊皱眉,“臣只是一个臣子,陛下才是大晋的皇帝。大晋百废待兴,这是陛下的责任。陛下须知,陛下有诸多臣子,大晋却只有陛下一个皇帝。大晋是否能复昔日繁盛,终是要靠陛下。”
“可是……”皇帝为难地说,“朕不知道要怎么做。此前有丞相帮朕,往后朕要听谁的呢??
桓伊看了看早已成年,却丝毫没有主见的皇帝,不由有些愤懑。不欲再多说,“臣已写成奏表,将臣认为的可用之人,及可继续施行的国策大致列出。陛下可作参考。”
“朕最信任的还是叔夏你啊。叔夏就不能为了大晋,为了朕留下吗?”
桓伊沉默的作了一礼,态度明确。
皇帝失望地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桓伊直到走出皇宫时,依旧面色晦暗。
皇帝这样,若不能有人好好扶持,恐怕晋国就此危矣。
天下太平是桓伊平生所愿,他当然更希望是大晋一统使得天下太平。可天数有定,实不可违。一国帝王才是国家兴衰的关键,司马丕并非为君之才……
出了皇宫桓伊就乘车直走桓府。
此去秦国万里,不知路途艰辛,也不知何时能归,他琢磨了一路,也不知该如何同母亲开口。
母亲年事已高,虽然康健,却也经不起长途奔波。他只能让母亲独守健康,实在有些不孝。
对国算是不忠,对家也是不孝。这样不忠不孝之举,他却别无选择。
从听到云低生子那一时起,他就有了决断。
桓母听了桓伊要去秦国,倒出乎意料的平静。“吾儿是因为那个女子要去秦地吧?”
桓伊一愣,他从来没同母亲说起过云低,更没有说起过她去了秦国。
桓母说:“儿啊,你曾对母亲说过你有一个喜欢的女子,此后却没再提起过。这三年你魂不守舍的样子,母亲看在眼中。你一生顺遂,恐怕唯有这个女子是你的心结。如今你既然想通了,就去吧,母亲这里你无需担心。”
桓伊不禁心头有些愧疚。这三年他为了不去想云低,日夜沉浸国事,每次看望母亲也是来去匆匆。从不知母亲竟为他担心了这么久。
“母亲……难道不怪儿吗?母亲年纪大了,儿却又要远行……”桓伊有些说不下去。
太后的失望,皇帝的恳求他都可以不在意。因为他对他们无愧。离开大晋愧对的是他的志向,而不是皇帝和太后。
可是,对于母亲……
桓母笑了笑,“母亲怎么会怪叔夏,母亲活了这么大年岁,已不求别的。只求吾儿能平安喜乐。儿若一直像先前一样萎靡,才让母亲忧心呢。”
桓伊只能收起愧疚担心,也对母亲笑笑,“母亲说得是,儿子这就去把您的儿媳接回来。待儿回来时,就是一家团圆之日。母亲只需照顾好自己,等儿归来。”
桓母点头应了,又嘱咐桓伊几句,就让他早些回去收拾东西。
第二日一早,桓伊就乘车离开了建康。
一路北行,天气愈来愈冷。
到得豫州境内竟然飘起雪来。
马车难行,祁连等随从劝郎君等天气稍霁再继续赶路。
桓伊却执意不肯,弃车从马,继续冒雪前行。
进入豫州城时,由于连日疲惫和寒冷,几个随从都患了风寒,连马都倒下几匹。桓伊只得停下暂做休整。
豫州刺史闻听桓伊到来,忙将他们一行迎入刺史府招待。
现任刺史仍是陈郡谢氏的人。当年桓伊豫州一役,以多胜少,即成就了他自己,也避免了谢氏因豫州失守获罪。后来桓伊回建康,豫州仍是谢氏掌权。因此谢氏——尤其是在豫州的谢氏诸人,对桓伊是相当感激的。且桓伊身为晋国丞相的职务,并未免除。刺史对桓伊一行的招待自然殷勤备至。
刺史着人打扫了桓伊先前在刺史府的旧苑,说是让桓丞相能住得更习惯些。桓伊却婉言谢绝了,说那是刺史府正苑,应是刺史的住处,他只在豫州稍作休整几日,随便住在后苑即可。刺史应下,又赶忙让人去整理后苑。
桓伊由着仆役打扫整理,自己闲步走出房间。
初雪方落,地上只添了些泥泞,房顶树梢却已是薄薄一层白。若有红梅,当是美景。可惜豫州是北地,连年战乱之下,早没了南人的那些附庸风雅。苑中大部分地方都是些杂树,冷风一吹秃秃的树桠随风摇摆。
只在一处亭子旁,有几簇竹子,仍迎雪展翠。
那还是当年他初来豫州时,依着自己喜好让人移植来的。
竹子移来后,偶来府上做客的慕容颜还说,一苑子都是绿泱泱的实在不美,应该栽几株花树映衬。
他想起住在樵郡的云低,问,“女子都喜欢花树吗?那什么花树好些?”
慕容颜高兴地说,女子自然都爱繁花,若论最美,当属琼华。
于是,他亲手从别处移来琼华树。只希望他日云低来时能多点乐趣……
那时候,他已同她在樵郡同处几月,渐渐生出要将她留在身边的心思。
现在回首看,分明是已经动了心,他却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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