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常曦他们最后在东市的集市上买了一些瓜果,无玦经不得饿,一路上都已经狼吞虎咽了,常曦往常从来没有见过无玦这样的吃相,一时间有些惊讶,狐疑的望向重华,“你从前,是这样的?”她斟酌了一下用词,问道。她在玉京山学艺的时候,可从来都不曾有过这样,既然不是遗传她的,那就一定是父亲的了。
重华干咳,想起多少年前的往事。那时候,常曦还不曾启智,刚刚从龙蛋里爬出来,见着什么都吃,哪里是现在的模样。她那时候比无玦还要小上一些,瘦弱的一度以为她是会夭折的。上天垂怜,那个被时光遗忘的龙女,最终长成了风华绝代的容色,四海臣服,八荒拜祭。“你破壳的时候,大约就是这样的。”
“是吗?”回了一句,她此时才想起来当年还未回到东荒,还未拜师玉京山的时候,她是在紫微垣出世的,只是那时候她不懂事,过往的记忆早就不记得了。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如今她已经十几万岁了,十几万年的光阴,都够一个人不知道轮回几百次了,他们这些神明确实活的太久了。常曦抿嘴展颜,目光澄澈,不带一丝的嘈杂,“都不重要了。”
重华心中大恸,敛眉不语。
他们回到小瀛洲的时候,将近夜色。无玦已经昏昏欲睡,窝在重华的怀里,睡的十分的安稳。常曦原本还想带重华去无玦的住处,谁知道他已经轻车熟路的过去了,她心下怏怏,也就不说话了。
重华安置无玦的动作十分的熟练,替他掩好被角,熄了屋子里的灯光,才出来。“无玦他睡了。”
“他自小嗜睡,随我。”常曦提起无玦的时候,面上还依稀有笑容。其实她心里是十分愧疚,无玦自出世以来,虽天生神君之体,但身子骨尤为孱弱,连寻常的散仙都不如,大约当年也是因了自己什么原因,才会有现在的果。
“你将他送来紫微垣吧。”紫微垣集天地灵气,他亦可在铸神池中重塑无玦的筋骨。
常曦神色有些冷淡,淡淡道:“不劳帝君挂心,无玦是我的孩子,我只希望他将来逍遥一世。将来东荒的重担,自有我担着。”她不喜欢无玦小小年纪,就背负起东荒,背负其他们让他承担的苍生大义,他这个年纪合该无忧无虑,“你们已经替东荒选了一个元君,这一次就放过无玦,放过他吧。”
“夭夭,总有一天,他要长大的。”重华心中无力感倍增,现下的光景,但凡他说什么,在常曦心中那都是别有目的,都是错的。“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他需要自保。”
“那是我东荒该操心的事情,与你何干?”常曦蹙眉,她实在不愿与重华谈论这些话题。
“我是无玦的父君。”重华淡淡道,
常曦噗嗤一声笑,脸上带着嘲讽,“虽然这些年的记忆,我有七七八八都记不全,可还是记得一些的。平生帝君这父君,做的极为顺手。无玦出世的时候,你在哪里?他生来睡在东荒的神殿,与你们紫微垣又有何干?他是我东荒的少君,不是你们紫微垣的。”
“如果没有什么事情,请帝君离开,东荒不欢迎你的。”常曦心中烦躁,不知为的何?这么多年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像如今一般有些动气了。她倒是没有再说什么戳人心窝子的话,反倒是径自入了自己的竹屋,门瞬间关上,再不去想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形。
重华长袖里的双手紧握,手背之上青筋尽出。那扇关上的竹门,一如当年朝阳殿的大门,隔绝了他们之间的所有的可能。只是,这一次他却不会任由她将自己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了。既已是夫妻,他们合该与这个天道一样,白头偕老。
常曦给自己沏了一壶茶,浅斟半刻,心里烦闷,她吹了屋里的灯,和衣而眠,再不去想外面的是是非非。不多时候,东荒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的。常曦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心中长叹一声气,为自己的心软。起身推开竹门,那里原先站着的人,已经不在了。
或许这次是真的离开了,从今往后东荒总算可以清静一段日子了,她再也不必看见他了。只是为何心中还是有些怅然若失,常曦闭了门,又躺回竹榻上,许久未眠。
半夜的时候,屋外还是有雨声传来,雨打落花,落花染泥,有笛声响起。谁家玉笛,夜落东荒满春城。常曦心想,大约是东荒那个爱好音律的仙君在雨夜合奏,只是笛中萧索,是一派缠绵伤情。
也不知无玦那边是否落了窗,到底放心不下,常曦睁开眼,拿了衣架上的外袍披上,打算去无玦的屋里看看。
东荒夜里的小瀛洲,四季不败的桃花,和着绵绵细雨,别有一翻韵味。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她脑中第一时间就想起了这句话。桃花树下,他还是那一身白衣,执笛而奏,便是那下着的细雨,都不曾沾染他的白衣分毫,而目光却不知落在何处,似是在那遥远的时光里。
常曦向来都知道,紫微垣的平生大帝,掌着天地众生,诸天神佛,可也生了一张天上地下都没有人比的上的容色,只不过他素来神君威仪赫赫,便是一个眼神都透着透骨的冷,他待她同他人不同,所以才有后来的事情。常曦想到此,约莫也知道那时候在紫微垣,她大约也是先拜倒在他的颜色里,若非后来的醍醐灌顶,她只怕到现在还执迷不悟。自古美人乡,便是英雄冢,果然说的一字不差。
“平生帝君雨夜奏笛,真是好兴致。”常曦双手鼓掌,轻轻笑道,又指了指无玦的屋里,“不过,小儿易醒,烦请帝君挪个位子,天籁之音,理应与民同乐。”
重华放下笛子,瞬间出现在她的身边,道:“吵醒你了?”
常曦摆摆手,清咳一声,“那倒没有,我以为你也睡了。”无玦将他接近东荒,这些日子他应当也是有住处的,常曦与他多年不见,也是知道他的性情的,为天下他可以放下一切,但是有些小细节却又十分执拗,一如当初他天天逼着她看书一样。本就没有想过他会真的离开,只是没想到他深夜还在雨中,确实是她东荒怠慢了,怎么说他也是紫微垣的帝君。“是我怠慢,失礼了。”
“你我之间,非要如此见外吗?”重华沉默了许久,语气中有些苦涩。他不喜欢同常曦如此生疏,就仿佛他们之间,除了一个是东荒的元君,一个是紫微垣的帝君,其他的就再无其他了。
“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同你相处,说故交吧,你我又算不上,但要论情谊,又算不得上旧情人,似乎怎么样都是不应该的。既然当初我们都已经做了选择,其实你何苦再为难自己?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岂非快哉?”常曦说的是实话,她现在也确实是剪不断、理还乱。她同平生确实已经没有关系了,但这种没有关系中,又偏偏有个无玦,真是让人头疼。“当初玉京山的元始天尊妙无上帝已经给我们做了决断,你又何苦拂了他的苦心。父神既将天地的重担交予你,你即便是将此传承予天君,可职责就是职责,你一辈子都要肩负起来。”
“平生帝君,常曦确实同你,再无可能了。”她的胸膛里,装了一颗天下至寒的寒冰玉,当年剜心之痛早已忘记,却也不能再起波澜了。情之一物,伤人伤己,与剜心而比,有过之无不及,而她不想再痛一次。
他的眼神幽深,看不清深浅,周遭却肃然寒冷了不少,重华不知自己还能承受多少的锥心之痛,便是开口的时候,声音里都带着喑哑,“夭夭,别说了。”从他再见她,她所说的每一言,所做每一行,都在他的心中留下不能言明的痛。
常曦无视他的话,忽然就笑了,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从他们初遇到如今纠葛多年,她其实从来没有怕过他,或许他在她眼里至始至终也只是一个重华而已,而不是紫微垣那个高高在上的神君。
“你叫青玄兄长什么?”重华的目光盯着常曦,似乎觉得自己方才听错了。从他将常曦送上玉京山,玉京山教养常曦几万年,从来都是她的倚靠,青玄兄长更是她最尊敬的师尊。
“元始天尊妙无上帝。”她依旧不卑不亢,直视他,见他一脸震惊的样子,心里十分好笑,浅笑道:“你忘了?早在几万年前,常曦就不是玉京山的弟子了,我唤他一声尊号,又有何不妥?”她孑然一身,茕茕独立,天地之间,再无所惧。她所倚靠的,都终究只是一场泡影,在乎顷刻之间。
“夭夭……”重华想拂去她眉角的惆怅,却被她避过去。这些年,他甚至都不敢去想,那时候她所遭遇的一切。
“九黎。”
重华猛地抬头,望向常曦那双无悲无喜的眼底,她似乎还带着笑意,说出来的话却比刀还要锋利。“你说过一生不负我,你看到头来,便是九黎都是假的,还谈什么真心假意,说出来都是一场笑话。”
“拜你所赐,常曦一无所有。可事到如今,我早就不怨你了,你我恩怨,两不相欠。”她就站在夜雨中的竹屋前,一身青衣,望着曾经真心相许的重华,如释重负。“我去看看无玦,帝君自便。”
常曦转身进屋的时候,重华却忽然轻笑起来,神情里带有一丝癫狂,一字一句的说:“两不相欠?什么两不相欠?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你的不怨,更不是你的放下!我一生为苍生,为天道,可我有什么,便是你我都留不住。既然天道从来对我不仁,我为何还要奉行?”
“夭夭,我不信天道,不信命运,我只求一个你!”他眼角有泪,眉目里都是伤情。
“你疯了。”常曦冷静的道,她想紫微垣的平生帝君,果真是疯了,怎么会变成如今的模样,“父神若还在,定然失望,他以天地所托,你就是这样回报他的。”
重华闭上眼,呼吸有些急促,他再不想听见从她的嘴里,吐出让他戳心的话。他一把将常曦一揽,将她整个抱入怀里,俯下身含住她的唇瓣,轻轻的摩挲,细细品尝。
常曦睁大眼,十分吃惊,开始挣扎。
“娘亲,父君?”
常曦没能挣开,只能任由他浅尝细品,却忽的听见无玦疑惑的声音,心中更是恼怒,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把推开重华,反手就是一个巴掌,面色通红,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无玦都顾不上了,瞬间消失在当场。
“父君,娘亲怎么走了?”无玦的看着自己的娘亲凭空消失,小眼神溜溜直转。
重华摸了摸自己的脸,眼神有些红,敛下心中的心潮澎湃,笑着安抚道:“你娘亲害羞了,无玦再进去睡一会儿。”
无玦若有所思的瞄了一眼自己的父君,进去的时候又回头道:“夫君登徒子,登徒子。”
重华哑然,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唇,他早该这样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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