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往事
几千年来梦一场,至而今,当时只道是寻常。
既到如今局面,便不再回首,也不能回头。常曦是看着重华的脸色由铁青转为死灰,不由感慨,真真是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因果报应,果然如此。当年她在紫微垣,跪着求他的时候,是万万想不到会有如今的局面的。
“娘亲。”无玦有些迟疑,看了看向来对他和颜悦色的父君,不知道如何是好,扯了扯常曦的衣袖,“父君好可怜。”
常曦蹲下身,将无玦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道:“世间有那么多可怜人,你不能因为可怜他,就做一些自己违心的事情。无玦,娘亲希望你明白,可怜之人亦有可恨之处,切不可将同情心肆意泛滥。”
无玦似有所悟,懵懵懂懂,由常曦牵着他的手,上了三途河的渡船,母子二人消失在他们面前。摇光看着面色苍白如灰的重华,看着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摇摇头,朝空中一挥袖,幽冥司阴暗的天幕下,下次了滂沱大雨,道:“此时此景奈何天,我便赠你满天雨水,以解忧愁。”
重华神色冷冷的,便是空中的雨水都不曾溅到他身上,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当年你是如何劝的阿萝,如今便也想想自己,有时候放下也是缘。”摇光原本还想要规劝几句,却见重华额前的神迹在变化,若隐若现,原先雨势有收小的势头,却又在顷刻间乌云密布,他心下大呼不好,这竟是入魔。
天地共主,紫微垣那个高高在上的上古真神竟然入魔。清时便在他们身后,自然也是注意到异样,却见摇光上神十分严肃的喝道:“退后!”见他开始手势十分之快的捻诀,布下结界,而后才开始吹奏清心咒。
许久之后,幽冥司一派凋零,那个额前水光莹莹的神君,才开口道:“若像你那般,再不记得她了,本君宁愿就此神魂散去。沉醉,不过短短数年,本君不信,玄女真的就只是你的一个故人了。”
当年东海之乱,他以性命相托的女子,重华不信,他如今会丝毫不再挂念,就想从不曾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一样。
冷厉的话传入摇光耳里,他原先严肃的表情彻底变了,面色如冰,袖手而立,眼底却是一片心伤。
阿姒,自你走后,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少个夜里彻夜难眠。
我将你种在韦羌山,期盼有一天,你会出现在我面前,喊我一声,沉醉。可日复日,年复年,你到底没有回来。还记得有你的朝朝暮暮,可如今也应了那句话,沉醉不知归路,沉醉没有归路。
摇光面色有些苍白,笑的有些苍凉,道:“你说的没有错。枉我掌乐多年,救苦救难,却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无能为力,又何其可笑。。”他许阿姒承诺,已经散在东海那片万顷碧涛之中,往后余生,只余相思。
重华眷恋的,何尝不是他所眷恋的。“重华,我们只是天道的棋子罢了,等有一天成了弃子,阿萝,霁月,还有云引都是我们的前车之鉴。”他们这些神明,天道需要他们的时候,被拱的高高在上,可当有一天天道不需要他们了,便随手摒弃了。世人都羡慕他们,可又有谁知道他们的可悲。
“天道无情,本君亦要逆天而行。”重华的玄衣融入幽冥司的暮色中,愈发显得幽深不可接近。
清时将他们的话听在耳里,却蓦然发笑,“平生帝君,常曦永远不是你同天道抗争的筹码。小仙无状,告辞。”
“司命神君,你错了。”重华淡淡道,“常曦从来都不是本君的筹码,她是本君的命。”从他遇见她的那一刻起,她从来都不是他的筹码。“昔年本君十分赏识你,至今尚未改变想法,只是常曦是本君的妻子,你需要牢记这一点。”
他们在人间拜过天地,在东荒载过婚书,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重华走后,摇光上前拍了拍清时的肩膀,语重心长,“你师尊同我是故交,还是需要提点你几句,便是两情相悦,重华亦会棒打鸳鸯,何况看情形,并非如此,你呀,还是早早放手,省的伤了自己。要知道,情之一字,伤神。”
“摇光上神,你后悔吗?”清时问道。
摇光想起九重天初见玄女时候的模样,轻轻笑道:“不悔,她是我此生最美好的一段过往。”
“我也是。”常曦之于清时,从来都不是东荒元君,他是清时为司命以来的岁月里,最美好的一段回忆。“她此生流离,我只是想在她累了的时候,有所倚靠,倾尽全力,再不是当初那般绝望。”其他的,清时从不敢奢求。
“痴儿啊。”摇光感叹,他又何尝不是这样,“你与我脾性相投,有空来韦羌山坐坐。”
清时不语,慢慢走入那一片花海里,细看去是常曦来时的路,那曾迷漫八百里黄沙的黄泉。听耳边红花石蒜随风摇曳的细语,讲述黄泉从不休止的故事。
摇光望向远远的地方,他想他得去一趟玉京山了。紫微垣的主君,有入魔之征,无论对谁,对天地都不是一件乐观的事情,但愿他能得偿所愿,化去这一身执念生就的戾气。
临走之前,摇光又停住了脚步,忽然想起常曦的模样,她是一位真正的神君了,便是说话的口气,都带着昔日平生帝君的味道,不过不像任姒口中的常曦了。
那时候任姒,便站在韦羌山的高处,指着东荒浅浅叹息。“沉醉,常曦一生太苦。东荒偌大,她一人过的太过清净了,我只恨不能替她分忧解难,却看她数万年来寂寞如许,天道无情啊。”
话语依稀还在耳边,可当年的故人早已不在了。
阿姒,你一生南征北战,只此一友,便是魂飞魄散的时候还牵肠挂肚,我愿意替你守着她往后的余生,免她惊,免她苦,免她四下流离,免她无枝可依,就如同你还在她身边一样。
最终,摇光没有去玉京山。
花泣雪同淮渎转回幽冥司,经过三生石的时候,眼前白光一闪,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紫微垣的那尊煞神又是谁?他们上前又是恭恭敬敬的行礼,却见平生帝君将手探向淮渎胸口。
淮渎警觉,向后退了数米,疾言厉色道:“平生帝君何意?。”
“原来在你身上,庚辰。”这些年,他不曾料理诸事,却不知幽冥司多了一位什么上君,说来说去,原来就是当初的庚辰。若非他想起常曦所说的一句话,怎么能想到花泣雪身边的一位上君。重华心中大恸,当年他所作所为,原同常曦没有半点干系,却又将这些因果报在她的身上。剜心之痛,痛入骨髓,她花泣雪何德何能,得常曦如此厚待。
花泣雪反应十分迅速,将淮渎护在身旁,道:“幽冥司虽隶属九重天,然则天君亦不能轻易动我幽冥司之人,请帝君三思。”
“三思,可笑。”重华发出浅笑,笑意里带着讥讽,“你一个小小的幽冥司主君,如今便也如此放肆,是谁给了你这个依仗?当初,本君能逆天度你成神,如今本君亦能毁了你。”
“花泣雪自问无愧天地,平生帝君此言差矣。”花泣雪说话的时候不卑不亢,丝毫没有胆怯。或许当初,她一见到平生帝君便如同猫见了老鼠,可如今几万年过去了,她亦成长了很多,再不是当初那个花泣雪了。
倒是边上的淮渎,似乎听出了什么言下之意,开口道:“恕小仙愚昧,不知帝君所指为何?”
“这颗七巧玲珑心,在你身上数年,早该物归原主了。”说罢便要伸手去取,却被淮渎胸前的光束给震了回来,重华有些惊讶。他方才过于随意,却不曾想过,常曦在淮渎的身上,施下了重重结界,护得这颗心安然无恙。
“什么物归原主?”花泣雪反问。
“唉,如此又何苦呢。”却听那边有声音传来,是常曦牵着无玦的手,朝着这边的三生石而来。常曦停下来的时候,只觉得这些都是一场闹剧,“我方才也说了,都是自愿,过后无悔。我早已不记得剜心之痛,你又何苦呢,重华。”
“这颗心,你不要,我亦不想要,既然在淮渎上君身上,必然是我有所考量的。”常曦挥手挡下了重华所有的气势,语气平淡,有神君威仪。“再说了,哪有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之理,岂非让东荒成了笑话。”
“夭夭!”重华有些气馁,如今面对常曦,每每都是锥心的话语刺他的肺腑。
“一具皮囊罢了,你若真欢喜至极,便拿取吧。”省的他心心念念,得到的总会放下,常曦实在是没法子了。这些年的日子过的太舒心,以至于遭心的事情来的时候,她都有些疲于应对。
“难道在你眼里,我当真肤浅至此?”重华淡声道,将心中的涩然强力压下。
“人世数年,我早就放下那些肤浅的情爱,无关一颗心,你苦苦纠缠,难道为得还不是这张脸,若我没记错,当初那一场戏,演得可不是这样。”常曦笑道,她虽然没有过往人间的记忆,可那时候任姒还在小瀛洲的时候,曾经翻过她的那一出折子戏,常曦闲着无聊也看过,却也真真是一段狗血过往。既然当初她都已经一笑而过,想必也是不重要了,一场折子戏,她也不会当真的。
重华闭上眼,又睁开看了一眼常曦,“肤浅的一场戏。”他的声音有些低,语气中有这难言的痛楚。大约他从想起来以后,遍生透骨的凄凉。“夭夭,你恨我吗?”
“什么是恨?”常曦道,她其实已经想不起当年那时候的情绪了,“大抵当年恨过,可是恨了,过了。”万年时光,所有爱恨早就过了,都在那场过往的岁月里,一笔勾销。
重华笑了,嘴角尽是嘲笑的意味,却让在场的人感受到那刻骨的凉薄。
在常曦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伸手就戳向自己的双眼,气氛一时凝滞。
三生石畔,惊了一湖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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