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春色
昨夜小寐,忽疑君到,却是琉璃火、未央天。
紫微垣更深露重,值日星君披星挂月,一番冷落洗天际,是深秋时节。重华醒来的时候,月华如水,他立在旸谷宫最高处,扶桑树头尚不见天日,而扶桑花落,残了一地。
没有常曦,没有小儿,仿佛都是一场梦,重华突然有些后怕,倘若有一天,他们都不在自己身边了,那他该怎么办?他抚上自己的心口,望向远处的扶桑树头。
但愿年年岁岁,与卿长安。
“君上?”慎言已经听到里面的动静,压低了声音唤道。
“他们呢?”白日里上的紫微垣,他没有将常曦安在原先的处所,反而是住到旸谷来了,只他午夜惊醒却不见常曦,心里有些不安。
他们指的是谁,慎言自然是知道的。他推开旸谷宫的寝殿大门,朝着重华走来,肃然躬身,行了礼以后方才回禀:“少君夜里有些不好,元君抱他回了旧时故居。”
重华眉心一蹙,却不曾有动作,良久才道:“如今好了?”从前的常曦,会撒娇,会喊苦,有些苦痛她承受不住,亦从不曾吃过,可如今的常曦,她已经习惯有多少痛,多少苦,都是往自己心里藏着,却让他尤为心疼,却也愧疚,是他们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已经无事,君上要去看看?”简单利落的将事情禀完,慎言又添了一句,“我看元君不是很好。”他是一路随常曦回故居的,只是当时的元君脸色煞白煞白,不是很好的样子。
“她如今定然不愿意本君看见她此刻的模样。”重华摆摆手苦笑道,常曦若愿意,又怎么会避开自己。夜色沉沉,灯火已高燃,他心里却依旧黑茫茫不知前路,“慎言,本君无愧天地,却独独愧对夭夭。她年少时候,我许诺要护她一世笑靥如花,却不曾想过自己却是那个令她苦了那么多年的罪魁祸首。”
慎言不敢插嘴,只静静听着自己的主君,诉说着一腔柔肠,几回惆怅。
“无玦先天孱弱,她当年吃了多少苦,才留下他,本君却还是一无所知,一则枉为人父,二则亦枉为人夫。”重华落寞,背对着慎言,轻扣窗扉,“便是那段往事,本君都不敢叫她记起一丝一缕。”
灯火明亮,在漫天星光的紫微垣显得十分的耀眼,慎言顺着高处看去,窗外的扶桑花,已经复开。他想起自己初见主君的时候,紫微垣的平生帝君还是那副清冷孤高的模样,便是平常的微微一笑,都是带着疏远冷淡,可如今他们的主君,哪里还是当初的模样。
情之一字,伤人,伤己。东荒的元君,当年那般苦痛,帝君又何尝好受。当时的一时欢情,一个沉眠紫微垣数万年,一个避世东荒寸步不出,而后帝君不再记得常曦元君,她亦不再纠缠。若没有后来那段缱绻情深,本来亦能换来好的结局,只可惜又是一段移花接木,又是数年错过。慎言对自己主君的苦痛,十分理解,常曦元君所有记忆里的帝君,都不过是她过往岁月里一段回忆,恩情已了,欢情不再。她如今一碗瑶池水,前尘往事成泡影。可怜帝君,情深苦痛,每每都是折磨。“君上,或许元君忆起那段过往,结局就不一样了。”
慎言说的时候,便是自己都觉得不信。
重华如石雕一般立在那里,嘴角轻轻一笑,笑意里尽是苍凉,“不会的,这话连你自己都说服不了。”她做得那么决绝,若想起来了,结局是不一样了,那便是再见无期了,谈何相守。
“什么往事?”大门口传来疑惑声。
紫微垣时值入秋,月光分外明亮,常曦将无玦的事情照顾妥当后,心下有些担心重华,便托付殿中其他仙君看顾,转过回廊,她隐隐听到旸谷宫有人在谈话,便止步了,只是后来越听越糊涂,越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于是开口问道。
“夭夭?”重华骤然有些蒙了,说话的时候口气都有些惊讶,“你什么时候来的?”
“就在你们说什么往事的时候,有什么我不记得了?”一团疑云在常曦心中弥漫。她自重遇重华以来,总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如今模模糊糊听得,愈发有这种念头在心头萦绕。
重华心中猛然一沉,通身冰凉,踉跄一步,若非慎言眼疾手快,只怕站不稳了,面色有些苍白,“哪有什么你不记得事情,只是想起以前你在紫微垣的往事罢了。”
“元君多虑了,确实如此,慎言先退下了。”慎言退后几步,回了话之后,便利索的退出旸谷宫。
常曦又看了一眼匆匆离去的慎言,自然是不相信他们的说辞的,若果真如此,他们何以至此惊慌。只是既然他们不愿意说,她如今的性子也是不会深究的,若真是她的往事,忘了便忘了,何苦为难自己。
重华已经恢复如常,朝着常曦招招手,“无玦无事了,你怎么不歇一会儿?”
常曦摇摇头,朝着重华过去,自如的将手放进重华的手心里,“我有些担心你醒来看不见我会着急,现下看来是我多虑了。”这哪里是会着急的模样,分明好好的。
“夭夭,谢谢你。”重华心神一漾,没了方才的模样,他的眉眼都洋溢着笑容,令他如玉的容颜更添许多颜色。
“你,不必如此。”如此低声下气,却不是她记忆力那个平生帝君了。“重华,我喜欢的那个你,不是如今这个矮到尘埃里的模样。”常曦淡淡的说道,可低头的时候却是眉眼都是笑意,然而这样的重华却也让她十分的心疼。
重华心头冷热交替,此时天鸡报晓,扶桑树头一轮红日升起,常曦指着那一轮为世间带来光明和温暖的金乌,脸上有红霞,“重华,扶桑树花开了,真好看。”朱红色的花朵艳如朝阳,记忆那个心上人,也是一身红衣灼灼,胜过万千颜色。
“是啊,花开了。”重华对常曦一笑,十分和缓,目光落在她裸露的手腕上,他目色一沉,想起了一些往事,“我再铸一个合欢铃,你戴着甚是好看。”
“合欢铃?”常曦愣住,目光也落在自己光洁无物的手腕上,突然有些怀念,道:“戴了这么多年,如今想来还是有些不习惯。早年我不曾知晓,你将我本源之力锁于铃中,如今它既然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就不必再造一个了。”同一个人所铸,亦不是最初那个合欢铃了。
重华郑重其事的握住她的双手,道:“它的使命,从来不是为了你的本源之力。”他那时候心念常曦一人,本源之力不过是顺势之举,合欢铃与世间普通夫妻一样,寄寓之意是夫妻和美。“夭夭,你是我的朝朝同暮暮,从不会改变。”
常曦耳根一红,想起他同她许下的朝朝暮暮,脸上有不自在,亦有许多幸福,只是脑海有许多关于九黎的片刻闪过,让她一腔热血顿时浇了透心凉。可她早已不是当初喜形于色的常曦了,早已练就喜行不露,将心思藏好,笑道:“好,我知道了。”
知你如今痴心付我,知你如今情深意浓,可当年他们不也情深缱绻?她无真心可付,只期盼如他所愿,朝朝暮暮相伴,从此世间太平,她亦是高兴情愿的。
“万年之期快来了,到时候虞渊月桂花开,我们一家三口共赏。”重华牵着常曦的手,临风看日升,这些年他所盼也不过如此了。
“重华,日子过的真快。”常曦倚着他,看着金乌的光芒照射苍生,扶桑树下的祭台之上,正有使者在行仪式。“还记得第一次见你主持日升,那时候我就想,日后我也是要做你这样的神君的,俯瞰天下自逍遥。”
“你当日可不是这样说的。”重华大是感慨,那时候常曦还是无忧无虑的神女,而他亦从不想让常曦成了他那时候的模样,“我大约也不曾想过,玉京山上蹿下跳的小弟子,有朝一日会是我的妻子。”
常曦睨了他一眼,表情古怪,低声一句:“你大约不是没想过我会成为你的妻子,而是你就不曾想过你会有妻子。”凡世间有句话,叫高岭之花,说的就是重华这样的,高不可攀,没有人想过这样的平生帝君,有朝一日会陷入情这个字里。
重华被她说的话逗笑了,深知她说的十分有理,轻轻在她眉间一吻,附耳道:“如此,往后日子,请元君多多指教。”
常曦微微转头,在他侧脸同样回以一吻,笑道:“常曦受宠若惊,往后还请平生帝君多多包涵。”
“得妻如此,是我之幸也。”重华拥常曦入怀,低声喃喃,“平生不会相思,便害相思,相思所指,唯卿而已。但愿此后,你我一心一意,共效于飞。”
“我该去看看无玦了。”常曦推开重华,一溜烟跑向大门,然后止步,道:“良辰美景,这秋色太肃杀了。”然后她袖子一挥,紫微垣四季轮换,春秋交替。
重华走出旸谷的时候,紫微垣春花满栖压枝低,鸳鸯湖里成双对,人间春色暖,应了一句——
鸳鸯双栖蝶双飞,满园春色惹人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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