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道高得离奇,怨灵的火焰也照不亮地道顶端。步崖悄无声息地扇动翅膀,附耳:“闭上眼睛。给我一点你的血。”
露娜脑海里立即浮现血咒两个字。她听话地点点头,摸索着掏出弯刀在食指上割了一下。甫割破,她便感觉到步崖的食指贴上她的伤口,他的手也滴着血。两人伤口紧贴,步崖引着她在通道顶端崖壁上画古老的符咒。
她突兀听到怨灵与追杀者凄惨的叫声,四周亮起耀目的白光。凛冽的风席卷而过,她无法睁眼,只觉得光芒一拨比一拨明亮起来。她不知道过了多久,步崖才缓缓松了环住她的手,四周也似乎暗了下去。
露娜睁开眼睛,半天才适应周围环境。令她意外的是,这个宫殿没有任何宝物,也没有生长任何灵芝。四周一片碧蓝的水,透明的岩壁倒映着水的波光。水的中央,静静漂浮着一口棺材,方形,并不大。
步崖带着她点水而过,伸手按住棺材,白光强行透入棺内切断机弩。他一掌将棺盖推开,露娜向内看去,怔住了。
什么都没有。
这是一具空棺。
“鸿塍形神俱灭。他根本连尸体都没有留下。”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平静响起,露娜震惊回身,步崖微垂眼睑。
立在丈余外的是一个女人,女子美得超凡脱俗,雪腮红唇,乌云如坠,白衣翻飞如白鸽。她微微笑着,向两人飘过去,伏在棺材上,声音轻灵地不似活物。但她依旧那么美,美得让人觉得世间在没有什么能夺去她的光彩。
“你是……”露娜瞳孔皱缩,“素弦?!”
白衣的女人微微一笑,默认了。她转头看向步崖,轻盈地笑起来:“你终于找到了吗?”
步崖没说话,只微微点头。
“恭喜你,如此,锦露就可以苏醒了。”素弦的白衣飘起来,她飘进露娜,握着她的手。露娜手上的血还在滴,她将那指点在自己的额上,一点殷红,似乎画上花钿。
“真高兴你能来这里。”她对着露娜微笑,“我守候鸿塍这么多年,也是离开的时候了。”
“你当初可以不这么选择。”步崖低声。
“有什么关系吗?”素弦缓缓升起来,然后落入那棺中,“虽然他做了忤逆天地的事情,但是我爱他。就像你爱她,不是吗?”
步崖不回答。他在她完全躺入后伸出食指,将自己的血也点上她的额头。齿轮回转,棺盖合拢。在两人目光中,素弦安静地合上一双美眸,宁静地似乎面对的不是毁灭,而是在去赴一个美好的约定。
“她不是被下了往生咒吗?她要做什么?”露娜终于寻到机会发问,心底一片发冷。
“门外的石像是她的**,封印在石像里的不是她的灵魂,是墨桑的灵魂。”
“墨桑?”露娜再愣,“那墨桑的石像里……”
“墨桑将灵魂一剖为二,分别放入了两个石像中。她们等待的就是这么一天。”
步崖极快地脱下斗篷静静裹住她。风帽盖下,露娜的眼前一片黑暗。
“这是一个陷阱,是鸿郢设下的陷阱,为了让我们来。”步崖踏水飞起,向着透明的岩壁一头撞去。但那岩壁却似乎无法阻拦两人丝毫,他越飞越快,到最后连身形都变成了一道黑色的光影。
“她们这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我们逃脱。鸿郢要来了,他有十分之一的权杖的力量,我现在不是他的对手。”
露娜忽然听到一种尖锐的声音——不,说听到并不适当,更确切的说法,那是一种波,无法听见,却直接传入大脑,尖厉地似乎要将大脑都撕裂。
“忍一下。”步崖的语气也有了些焦急,露娜忽然明白了这是什么,她如遭雷击:“素弦是不是在燃烧灵魂?!”
步崖沉默良久,才说:“对。”
素弦和墨桑是鸿塍的妃子,本身也曾是天地间出众的法师。露娜方才一直疑惑,既然素弦可以在地宫自由移动,为什么不解掉墨桑中的往生咒,两人如果联手,区区一座地宫怎么能奈何她们?
原来竟是如此!她们的目的竟是如此!燃烧灵魂,在极痛中灵魂彻底融入天地,再也没有重聚的可能!
“这是真正的永寂!她们怎么会这么做?”露娜怔怔问他。
“大概因为……”步崖的声音低到她几乎听不见,“因为鸿塍早就死去。她们,也再没有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理由了。”
步崖一路都在飞翔,露娜也很明显地感觉到他身后凛凛杀气。但那杀气又显然被什么东西制住,也正因如此,两人才有可能一直离开雪原,离开浮城的直接领地。
步崖最后停在雪原的边缘,他显然累极,将要落地时差点一个跟头栽下去。露娜连忙扶着他靠在树上,将斗篷披在他身上让他休息。
两人已经到了一汪湖的边缘,湖的两岸开了大片的花,莹蓝或紫红,一路开到看不见的远方,漫天的雪都在距离湖面丈余时消融。晶莹的蓝光漂浮在湖的上方,露娜看着一切,叹道:“今天过不去了。”
似乎印证她的话,湖边一朵花花瓣自枝头飘落。花瓣沾到湖水,却没有浮起,直直沉入湖底。
步崖没有睡,斜靠着安静看她。天色阴暗,湖却愈发亮起来,似乎要烧尽所有的生命力。露娜看了一会儿,忽然低低笑起来。
“怎么了吗?”步崖疑惑问她。
“没有怎么。”露娜摇头,“我去摘些果子。”
“嗯。”
露娜走进湖边的小树林。她身边轻轻响起怨灵的吟唱,她无畏地执刀在手,怨灵望着那紫红的宝石一惊,纷纷退散。她径直走向树林中央,停在一棵似乎伸入天际的树前,伸出手掌抵着树干,低头闭目。
树的周围慢慢浮出绿色的光。片刻后,她抬头,伸手进树中,取出一个淡绿的面具。她轻轻抚摸翠色的树皮,微微一笑,树叶簌簌抖动似在致意。她将面具戴上,面具慢慢嵌入,最终消失无踪。
她抱着采的果子出了树林。步崖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看着她的身影,不肯移开目光。
露娜把果子刀成小块,小心喂他。她还注意到,他的眼睛依旧是银灰,但却浮了些冰蓝,只是那冰蓝比方才又淡了些。两人将果子吃完,铺开软毯,靠在一起等待天黑。
“其实我很想飞。”露娜低声说,“不是被带着飞。是自己飞。”
步崖:“像浮城人一样?”
“差不多吧。”露娜道。
步崖沉默一下:“你重视的其实不是飞翔,而是自由吧。”
露娜笑:“大概吧。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自由总是有种执念,骨子里的向往。战争毁掉了一切,所以我逃亡,想要到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从此不受束缚。”
露娜躺倒在软毯上,静静看着沉沉星月。成群的噬鸟向着远方飞去,铺天盖地,朝向怨念与灵魂聚集之地。那里大概又是一场战争,无数的人死亡,灵魂纠缠,却再不能前往归墟重入轮回。
“我不想管哪里发生了战争,不想管有多少人死亡。这个世界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自己能摆脱掉一切羁绊。”
步崖没说话,露娜苦涩一笑:“我一直在重复一个梦境。”
她继续说:“有人一直跟我说,我要去那座城。我能终结一切。可是我有种感觉,我要用我拥有的一切做代价。”
步崖没说话。
“我不想去。所以逃向了相反的方向。”
“为什么忽然说这些?”
“不知道,就是忽然想说了。”
步崖将斗篷拉了拉,给她细心掖好角落。露娜微笑:“你在我身边好不好?有你在,我不会梦魇。”
步崖眼眸清凉如水,慢慢抚摸她的长发:“好。你睡吧,我在这里,没有什么可以打扰你。”
***
天空泛起鱼肚白。露娜醒过来,睁着眼。步崖站在湖边,看着湖上的光渐渐变成红色。此刻他周身萦绕纯白的光芒,温柔缱绻,高贵地让人不敢直视。
步崖察觉到她醒来,白光退去,回身问:“睡得好吗?”
“嗯,很好。”露娜起身收拾毯子递给他。平静的湖水慢慢漾起波纹,坠落的花瓣浮在水面随波飘动,一切都美得如同梦境。
“可以过湖了。”
“嗯。”步崖从湖边摘了一朵花,花遇水便长,不一会儿就成了一条小船大小。两人坐在花瓣中央,馥雅的香飘在鼻间。露娜立在花船的边缘,看着前往的地方。
“你是去鬼域还是九巍?”露娜问他。
“都可以。”
露娜应了一声:“我想去鬼域。只有鬼域有那种宁静了。”
风在两人耳边划过,萧萧瑟瑟,不知当中混着多少灵魂的碎片。湖清澈见底,底部却摆满尸骨,漂亮的石子在白骨间熠熠生辉。
露娜的手指收紧又放开,回身看他又是一派自然:“那个人对你很重要吗?”
“是。很重要。”
露娜低头想了想:“你一定要找到她吗?”
步崖沉默片刻:“对。”
“哦。”
露娜扭头面向湖面,发出一声惊呼:“那光……”
湖面本是淡红的光竟隐隐透出蓝色来。露娜的心猛地一沉,来不及多反应,花船剧烈摇摆起来,步崖惊立起,欲要飞身过去将她抓住。
但是已经迟了!花船一下子沉了半个船身,露娜看着他,身体不由自主向后倒去。
两根白色利箭自湖中心破出,擦着她的身体飞驰而过,直直冲向步崖,步崖不得不错身借力而起,长发翻飞如瀑。
“黑色。”露娜低声喃喃。她的瞳里,倒映着步崖飞翔的身影,他身后展开一对纯黑的翅膀,青灰的魂从他翅膀上飞掠而出,在九天里唱出悲伤的歌。
她扑通一声落入湖中,湖水倒灌入耳鼻。世界静默。
“谢谢你。”坐在湖边,露娜倚着通天树轻声喃喃。她浑身湿透,长发尚滴着水,慢慢解缠在腰间的树藤。
“这样好吗?”通天树树灵轻声轻气地问。
“有什么不好吗?”露娜微笑,“这湖杀不死他。有什么可担心的?”
树灵用灵力除去她身上的湿气:“他为什么要对你用幻术?”
“他想要我做祭品吧。”露娜摊手,“不过至少,我逃出来了。”
“嗯,还好你聪明呢!”树灵舒了一口气,“他好强大,刚才我拖你上来的时候感觉到了他在用灵力探索周围,我拼尽全力才把他瞒了过去!”
“辛苦了。”露娜轻柔地拥抱树干,小小的树灵在树干里开心地飞舞。
“你快走吧,不然他就要发现了。”
“好。你也小心。”
露娜扎起长发,起身继续行程。这一回,她面前的路的末端不再是一座巍峨高山,而是一座氤氲灵魂之气的城。她脚步加快,身形急掠,心里却隐隐有些难过。
其实早便发现了。从他出现的第一刻起,她对他的戒心就没有放下,也因此她借通天树造了面具,面具上的“眼”破除了他施下的幻术,她看到如果她继续这么走下去,她将到达九巍,而不是鬼域。
镜湖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如果想要结束乱世,那只要找到灵力容器,带到九巍山上祭献给创世神,那么创世神就会苏醒,用他无人能抗衡的力量给大地重新带来和平。
步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没有变,她不是普通人,她早便知道;而她告诉步崖的梦也并不完全——她还梦到自己躺在祭台上,五柄剑组成五芒星的图案,将她的生命彻底断绝。
——她不是步崖想要唤醒的创世神,她不过是祭礼上那个灵力容器,一个载体而已。
可是这个乱世和她有什么关系?凭什么她要做那个祭品,凭什么要她付出自己所有?
她不是英雄。她只想有自己的生活,并不惊心动魄荡气回肠,而是自由自在不受拘束。
“谁?”她在雪地里暴喝,心沉下去。如果是他追上来了,她就真的一点办法没有了。
“姐姐!”远远却传来一声欢喜的呼喊。露娜眯起眼睛来看,才看到一个雪白的孩子跑到她面前,羊角辫高高翘起,小脸通红,眼角眉梢满是纯真的欢喜与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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