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除夕想起各位热心同事塞给他的历年教案,只觉得脑阔痛。
正常情况下来讲,像他这样的实习人员,学历还不是特别好看,多半是从一年级开始教起的。然而,因为校内的学生都是非人类,所以崇绅实验的年组划分是这样的:
一年级,开了灵智、能听说人言,但尚未能化人形;二年级,能化人形但身形不稳定,往往体育课上谁摔了一下就滚出一大堆毛团子,然后死活变不回人;三年级,每日能保持四个时辰以上人形,可自主掌控是否化形;四年级,每日能保持八个时辰以上的人形,懂得如何在人类社会中伪装成普通孩子;而升入五年级的要求,则是能够全天保持人形,且已能辨别人类社会三观与非人类智慧生物三观的差异。
所以在崇绅实验,一年级留级十好几年的学生也是大有妖在的,而且绝对不会被笑话。
因此梅除夕的难题不在于教会那些小妖各种正常的知识点,而在于教会那些小妖,普通人类是怎么说话的。
这可就棘手了。
身为普通人类,梅除夕完全总结不出普通人类是怎么说话的。
难道和办公室里的女同事们有一毛钱区别吗?
就在他纠结的时候,一张饭卡被推到他面前:“怎么愁眉苦脸的呢?”
手是白先生的手,声音是白先生的声音,于是梅老师就没抬头,继续趴在被食堂职工擦拭得没半点油花的餐桌上,把饭卡揣进兜里,小声和白先生抱怨自己的烦恼。
“你不能拿语文组的老师们相比较啊。”白先生放下手中端着的餐盘,坐下来,自然地先夹起几块红烧鸡肉,码到梅老师的饭碗里去,“语文组一直以来的入职标准是,隐匿身份在人类社会生活三百年以上而未被发现者——在你入职以前,唯一一个打破标准的先例,就是周明瑟周老师。她的原身,是近代某位文豪所使用的钢笔,能得遇机缘,全靠多年来被那位大作家呕心沥血的文思所灌溉,所以人家灵智初生尚未化形之时,便已经懂得了人类世界的文学与各种思潮。”
梅老师若有所思:“所以,其实我应该换一种比较的对象?”
“没错。”白先生忽然有了一个好主意,粲然一笑,“下午请假吧,我带你去城中村,你好好观察一下那些没融入进人类社会的妖鬼。”
“诶?可是领导会同意么?”这个提议,梅老师很是心动,他的确需要区别人类和妖类之间说话方式的差异,而且就算要面对那些没能融入到人类社会、可能会有些凶恶的妖鬼,白先生也是会保护他的。
白先生循循善诱道:“怎么会不同意,这是为了完成教学任务而必需进行的考察活动,你这样为了教学质量而着想,领导知道了也会支持的。”
成功诱拐了梅老师,白蕲帮他和吴主任请了假,驾车载着人去城中村。白主任心里是四舍五入地把这次考察当做约会来计划的,城中村位于泾江市最老的府城区,在江南岸,不是附近最近的一个妖鬼聚居点,却是最好玩、最安全的一个。以前想由北岸到南岸,只能乘坐摆渡的客轮。但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时,泾江修建了跨江大桥,一下午的时间足够他领着梅老师玩个来回。
至于带梅老师在外面过夜,白蕲目前还是不敢的,先不说梅老爷子会不会禁止孙子和他往来,余显桢就会先找尽他的麻烦。
白蕲把车停在了目标地点附近的一个收费停车场,带着梅除夕步行前往。在绕进一个家属楼小区后,四周渐渐起了白雾,等走过白雾,城中村便出现在了梅除夕的眼前。
歪斜上坡的石板街道,高低错落的石砌房子,有些房屋的露台上还搭建了木棚;街道两旁摆着各种小摊,小摊上售卖着外表奇特的蔬果、一些来自人类社会的生活用品和一些风格古老的饰品,乱中有序,宁静而繁华。
只是街道上的摊主、来往的居民都明显有着褪不去的非人类特征:或是羊角、或是兽耳,梅除夕甚至看见一匹半人马在和一具骷髅讨价还价,一只胖橘猫背着小包袱沿街乱窜叫卖灭鼠灵。
因为有些妖虽然本性不坏,长得却实在是凶恶,白先生担心梅除夕受到惊吓,也想趁机享受一点福利,于是提议道:“你要是害怕,就拉紧我的手。”
梅除夕点点头,从善如流地握住了白先生的右手。
俩人手拉手一起沿着石板路闲逛,白先生在享受压马路的心理愉悦,而梅除夕在侧耳倾听来往妖鬼们的交谈,初步进行了一些判断。
首先是口音,这里的居民说起人话来大多带有很奇怪的发音和声调,就像是其他语系母语者强行学说华国方言一样;不同种类的妖口音还不一样,而鬼、器物生灵、或是鹦鹉鹩哥一类化形的妖,口音问题就轻很多,估计还是和发声器官构造的不同有关。
其次就是语法问题了。这里说话的语序很混乱,经常是先说出一个名词,然后以补语的形式附加形容词,无法构成连贯的句子——这个问题大概只是受教育程度低、词汇量少的缘故,也有不怎么和人进行语言接触的缘故。就算是人类,在长期缺乏正常语言交流的情况下,语言功能也会退化,只要进行相应的训练就可以了,这可比生理上的口音问题好解决。
逐渐摸到门路的梅老师有一点点兴奋起来,也顾不上城中村略有些诡谲的气氛了。走了半晌,白先生提议到村中的茶肆坐一会儿,听听茶肆里的人是怎么聊天说话的。梅除夕欣然同意,拉着白蕲的手跟他走进了一间小院子。
那小院子里是个茶肆,露天搭着凉棚摆着桌椅,茶客不少,却都是怪头怪脸的模样;只有茶博士和柜上账房的模样还算似人。柜上挂着水牌,字虽说是方方正正的汉字,每一个梅除夕都认得;可等那些字组合成了词,他倒是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东西了。
白先生拉着梅除夕寻了个角落坐下,看着水牌,点了两碗甜汤,几样点心。
“不必担心,制作这些食物所用的材料,虽然不是现世所产的蔬果,但也并非是来自冥世的东西,可以放心食用。”白先生把一块酥点夹到梅除夕面前的碟子,随后不太放心地补充道,“假如有人带你到蒿里去,你可千万别吃哪里的任何东西,吃了就回不来了,知道吗?”
“我记住了。”梅除夕认真记下白先生的嘱托,然后尝了一口那酥点。这点心并不精巧,就是麻将似的一个方块儿,外皮的口感和馅料的味道都很近似于凤梨酥,然而里面的果丁比凤梨更香纤维更细,嚼起来更爽脆。
梅除夕总算明白,水牌上那个“酥牌九”是个什么东西了。
甜汤和其他点心的味道也很好。
享用过一顿可口的下午茶,二人出了茶肆的门,白主任正提议可以买一些现世见不到的小饰品再回去,逢年过节当伴手礼很不错,一个衣衫朴素、左手是一截骨骼的年轻妇人就踉踉跄跄撞进了梅除夕的怀里。
那妇人扯着乌鸦似的嗓子娇笑着:“贵人,买些花吧,你看这花多新鲜啊!”
他扶稳了那卖花的妇人,低头看向提篮看去时,里面哪里是什么鲜花?分明全是花圈上的那种纸花!正诧异间,一股子黑气突然从那妇人的提篮中窜出来,直撞上梅除夕的脑门。梅除夕只来得及看见白主任一张符纸定住那妇人,便失去了意识。
他……这是在哪儿?
梅除夕四下张望,发现自己竟然浮在半空,身体也是透明的,却动弹不得。他正飘在一处青瓦白墙的庭院中,一位的少女站在堂前的台阶上,她相貌平平,身形却挺拔如竹,身上穿一领绣满星斗的素罗皂缘袍,腰里扎着镶有皂色细缘的素罗大带,戴着帽檐高高的白纱方巾,手里捧着一柄青铜铸成的璋。
青铜璋上似乎浇铸了什么铭文,是他所未知的一种文字;但他心底隐隐约约有个念头,那八个字,写的是“晦月生华,遍照泉下”。
那少女仿佛看不见他似的,只是仰起下颔,神色肃穆而悲悯地唱颂道:“蒿里谁家地?鬼伯一何相促急?长幡惶惶召人命,风卷岁华如露晞。露晞明朝更复落,旦生暮死合复离。蒿里谁家地?聚敛亡魂无贤愚。残碣落落昭人心,云迭兴衰如潮汐。潮汐何曾得踟蹰,亘古春秋自有期。”
堂下站了很多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乌泱泱不知道多少数目,密密麻麻挨挤在一处,也都是一身白色的衣裳,只是没有绣花没有皂缘也没有大带,看起来就像是一窝面袋子成了精似的。
这些人在少女的领唱下轻轻和声,音质缥缈宛如午夜穿街而过的寒风,再加上歌词实在太写实、调子也实在太悲伤,无端地令人毛骨悚然起来:“……亘古春秋自有期……百川东流几时回?蒸云化雨赴清池。问君亡去几时归?凭胎附魂返人世。前尘尽付东流里,赤子皆断旧年忆……”
一首葬歌唱罢,那少女似是突然察觉到什么一般,目光陡然犀利地向他望了过来,古拙的青铜璋在她手中暴涨到七尺七寸七分长,少女抱着青铜一跃而起,袍袖翻飞间,尖端直指他所在的方向。
梅除夕动弹不得,心里发苦,只能吞了吞口水准备硬抗,只是这玩意儿目测真的很锋利啊,估计轻轻松松就能把他捅个对穿……
他这么一紧张,关注点就变得有些奇怪起来:明明是那么有法器气质的青铜璋,明明是娇小可爱的女孩子,拿着精致的法器念咒语岂不是更有格调,为什么一定要变大了当凶器来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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