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的卧室里,梅除夕第十五次从书页上抬起头来,指针仍是只走了一小格。
方才白先生回来的时候,脸上确乎是笑着的,但那笑容底下的脸色却并不好看,仿佛是故意笑给他看似的;叫魏大夫下楼去讨论事情的时候,眼神里的杀意都快透出来了……他们俩,不会是在楼下打起来了吧?
是不是因为,魏大夫给他吃的那个药丸,真正的作用被白先生发现了,然后白先生不舍得骂他,就去追究魏大夫的责任?
当时,人类抛弃掉了自己对世界另一面的恐慌,冷静而镇定地向老魂师发问:“请问,怎么做,才能保持那个符水的效果呢?”
然后老魂师答道:“我有药,你敢吃么。”
人类说敢。
于是第二天下午四点钟的时候,魏息吹如约带来了一盒炼蜜团出来的大药丸子,一盒不能被白先生得知真实用途的“人参养荣丸”。至于为什么不能被白先生知道,面对他的疑问,魏息吹是这么和他解释的——“世界的另一面很绚丽,但是也很危险,他想要保护你,把你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隔离开,所以他不希望你能看见那些东西……现在选择权交到你的手里,你是甘心于一直这么被保护下去,还是想要站出来和他分担呢?”
梅除夕选择了和白先生一起分担。
平心而论,魏大夫和白先生,一个是朋友一个是男朋友,梅除夕是不想看到他们拳脚相向的;何况他总觉得,万一真的打起来,魏大夫那么精明,白先生就非常像是会吃亏的那个。
人偶倒是老神在在的模样,他见梅除夕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想了想这位和老魂师之间的关系,便出言安慰道:“你也不用太焦心,你别看兔崽子平常疯疯癫癫的,她心里都是有数的。你放心吧,就算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来考虑,她也不会欺负你夫君的。”
“诶?”什么夫君不夫君的……梅除夕被人偶说得有点脸红,也有点儿小兴奋。其实他这几天有偷偷查过资料,也认真考虑过,白先生那种“人”,总不可能愿意在下面的;虽然承受的那一方,一开始肯定会辛苦一点,但是听说找准位置之后,就会非常舒服?这样想想,似乎这样安排也可以的……等一下,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人类立刻挥去了脑子里面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表情也跟着变得严肃起来:“您是说,我们可以完全相信魏大夫?但是……恕我直言,我和她认识的时间很短,并不了解她是怎样的人……”
“哦豁。”人偶轻笑一声,带着些许的蔑视,“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这是想要从我这儿套话,打听有关兔崽子的事情?”
梅除夕没想到自己的意图会被对方直接戳破,他还以为这些存在都是那种“看破不说破”,最多什么都不和你说的老油条,不禁楞了一下。不过,对方既然不喜欢兜圈子,他反而可以很坦然地承认,并与之对话:“没错,我是很想了解一些关于魏大夫的事情。但这并非是出于质疑……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我对她有一种盲目的、不知来源的信任,所以我才觉得,我应该进一步地去了解她。”
“盲目的?”人偶的声调里掺杂上一种十分其妙的戏谑,仿佛是愚人节的夹心饼干,里面涂抹的不是可口的薄荷奶油,而是黑人牙膏。
“没错,盲目的,超乎于理性的。”人类进一步解释道,“但我知道这是遵循于本能的指引。人的本能不会凭空做出判断,就算是其中有一些无法用理性解释的东西,那也只是因为‘本能’跳过了无数个步骤,而当事人的信息量不足,所以才无法解释出其中的因果。那么,我的本能,是从哪里来的?这样的果,是基于什么样的因呢?”
“你果然是个聪明人。”人偶吱嘎吱嘎地抬起头,很不客气地嘲讽道,“从前我没见过你,兔崽子一直和我说你是个聪明人,但我不信,聪明人怎么可能会把自己玩死呢,还死的那么惨。现在看来,你的确是个聪明人,就是聪明过头,被聪明给耽误死了。”
这份恶意和先前的嘲讽一样,直白而又肆意,倒让梅除夕不知所措起来。他并不是很在乎旁人看法的人,人生的前二十四年里,他也只在乎过祖父、父母以及堂姐对他的观感;去年以来,这份寥寥数人的名单内,又加上了一个白先生——但是今天,人偶莫名其妙的恶意,令梅除夕感到了委屈。
难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人偶冷笑道:“我不喜欢你,甚至还有点讨厌你。这种讨厌是出于本能的——不过这可不是什么盲目的厌恶,按照你的说法的话,因为我的信息量足够多,所以我明明白白地知道,我自己为什么讨厌你,或者说……为什么嫉妒你。”
“因为魏大夫?”人类小心地猜测着。
“你知道?”人偶的声音里再次带上了那种嘲弄。
“我是猜的。”不知道是否是幻觉,梅除夕总觉得,那张被雕刻成笑脸的木质面孔上,微微弯起的唇角间,此时似是挂着淬了毒一般的狞笑;人类不禁苦笑道,“因为,你说你的对我的厌恶是有缘由的,但据我所知,我们之间的交集,就只有一个魏大夫。”
人偶脸上的那种狰狞气息,仿佛缓和了那么一点:“你觉得自己很冤枉,什么都没做,就被人讨厌了,是么?”
梅除夕点点头,诚实地回答道:“有一点,但是不是很严重,因为……其实是因为,您的反感,客观上来讲,对我的生活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你倒是够坦诚。”人偶似乎有点欣赏这个答案,“那我也很坦诚的告诉你,我嫉妒你,是因为魏尘是一个完全没有心肝的家伙,你是她的事业,所以她汲汲营营兢兢业业一辈子都在围着你转;可我只是她‘搭伙过日子的’,不过是一个附庸,于是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做好了,做好抛下我独自上路的准备。”
“抱歉。”听到这儿,梅除夕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以自己这种角度来看,就是多说多错的节奏;人类甚至觉得有些喜感,那种令自己背后发寒的恶意,居然也就只是主妇般对于配偶忽视家庭的抱怨。
然而,有一点很令人类在意,人偶所说的“你是她的事业”,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人偶的情绪逐渐趋于稳定:“没什么好抱歉的,不过是我要求太多了而已。从一开始,她肯带上我,就只是因为她对我有歉意,仅此而已。其实我不应该苛责于你,你和她以前很像,非常像,不愧是有过血缘关系的。”
“血缘……关系?”人类懵了一瞬,“据我所知,魏大夫应该是、差不多一千年以前出生的人?”
人偶终于肯直截了当地告诉梅除夕,告诉他他所不知道的一部分信息:“你身体里的这套魂魄,属于一千年前一个死于意外的修士,而那个修士的母亲,是兔崽子父亲的双生妹妹、兔崽子的亲姑母。她下定决心要调查清楚这场意外的真相,调查清楚修士的真正死因,并复活这个修士——所以我只不过是她漫长旅途中的一个过客,仅此而已。”
梅除夕沉默了。
这个信息量……感觉有点大。
所以按照灵魂上的辈分来说,魏大夫是他姑表妹妹么?
自己应该没搞出过表哥表妹私定终身的近亲戏码……吧?
那样槽点就太多了!
“所以我嫉妒你,”人偶长长地叹息着,“她都已经死了,都已经和过去的人生告别了,她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以前是那么可爱的、一个软乎乎的小家伙……可她还是回到原点了,抛弃了一切会让她变得软弱的东西,就因为她觉得一切都是她的错,她自己应该对你的死负责,就因为你们家那种要命的责任感……多可笑的责任感啊,比起她哥哥,我倒觉得,你们两个才更像是亲生的。”
“她……哥哥?亲哥哥?负什么责?”一些破碎的片段从梅除夕的脑海中略过去,闪着像人偶包浆一样的陈旧光亮:几张稚嫩的笑脸、孩童手中的小风车、青年人绀色的衣袍,瞬间又转过少女衣襟上大片的血迹、濒死而无神的双瞳、一道漠然离去的挺拔的背影、一场铺天盖地的大火……一柄当胸而过的剑。
这些片段在他脑海中飞速地打了个转,快得让他记不住自己到底看见了什么;他觉得脑子里发痛,不禁喘息着扶住了自己的额角。
人偶怀着卑劣而阴暗的心情,宛如引诱公主吃下毒苹果的恶毒老妇:“对啊,兔崽子的亲哥哥,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我觉得,就算别的你记不清了,若是他的话,你应该会记得的。”
“为什么?”梅除夕隐约觉得,这个答案不是自己能受得了的。
但他还是问了。
他忍不住想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就算真相并非他所能承受的,他也想知道。
人偶愉悦地轻言细语,把恶毒掺杂在每一个字里:“因为他是你的恋人,他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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