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八福捧着起居注走进御书房时,赵凰璞坐在桌案前,一手捏着茶盏杯沿,一手抬高伸着懒腰。刚与相父周旋完,他是又渴又累,乍看她走进来,他没放下茶盏,而是又灌了两口,总觉得刚应付完一个,又来了一个,而且一个比一个难对付。
朱八福行完礼,低首垂眸将手里的起居注放在龙书案上。陛下的长指在起居注上拨拨挑挑,果然拿起廷杖那日的起居注翻了起来,越翻越皱眉眯眼,连薄唇也跟着发出不满地啧啧声。朱八福一声不吭,躬身默默地往后退,正要旋身告退,手腕却被陛下拽住,向后一扯,她整个上半身越过了龙书案,呈居高临下的姿势俯视着坐着的陛下,“你们这样抹黑朕,良心不会疼吗?”
抹黑他?朱八福被问得一愣,赶紧别开了视线,不敢看陛下那张理不直而气壮的脸。这起居注上哪句写的不事实?他们翰林院良心应该不会疼,只怕疼得是陛下的脸皮吧。既然陛下厚脸皮,近臣也无需多高洁,“回禀陛下,这注释不是下官写的。”撇清关系才是正道。
“不是你写的?”他扬眉问道,见她点头,他唇一撇哼道,“那他们这样抹黑朕,你的心不会疼吗?”
“陛下若是不喜,可以自行改之。”
他瞪大了眼,仿若不认识般地看着她,“小如,看不出你还真有当祸水的潜质。不劝朕应如实记录帝王起居言行好告诫子孙后代也就罢了,你还让朕自行修改?”
“……”果然不愧是皇帝陛下,无论何时都准备好了一口黑锅,随时随地都能发一口给臣下背好,“陛下莫非是想叫下官重新修撰?”反正她溜须拍马,令所有士大夫不齿的事情也干得差不多了,名声差,也不在乎再多干一件。
赵凰璞举起她的手腕,从指间到指缝细细打量,再轻轻摇晃,她指节细长指甲平齐,不像他所见的女人们指掌细滑白润到底,指甲染粉妖冶灼人,反而中指食指上带着薄茧,“免了。他们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不让他们在正史上写痛快了,回头在家里写一本野史,还不知把朕写成什么断袖龙阳的昏君呢。”说罢,他伸出手指戳了戳她食指的薄茧,少写几个字,不知能不能把这只手养得细白滑嫩。
“陛下,下官有个问题想请教。”她抽回自己被把玩的手,突然正色道,“你讨厌什么类型的女子?”
陛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恶狠狠地白了她一眼,直到前去承寿寺的那日到来,她还没有想到如何完成丞相大人交代的条件。
不愧是礼部挑选的吉日,已近初冬却暖阳高照,朱八福身着官服随文武百官跟在陛下的仪仗后行至正宫门处,礼部安排的车马已等在宫门前,因是迎接皇考牌位的车马,用的是整套皇帝的仪仗,威严肃穆。朱八福乘坐的马车跟于仪仗队后,她跪地拜别陛下,起身转头正要上车,却被陛下一声“等等”叫住了脚步。
赵凰璞抬手解开裘衣飘带,在几百双眼睛前,缓缓卸下披在身上的狐裘白毛领灰氅,轻轻一抖,将朱八福整个人裹进了披风下,低首认真地替她系好裘带。那亲昵的动作引来众人侧目却未有人敢多语。
她知道陛下对她表现的越是爱重,她一路上就越是安全,然而……陛下不知道,她越安全,她家爹爹就越不安全了。
他一边系着裘衣带,一边在她耳边咬牙低语道,“你以为你还不够讨人厌?还要再弄些什么烂招让朕更讨厌你吗?”
“……”
“要是能讨厌你,朕不知道有多快活!”
车队缓缓朝承寿寺行去,随行官员共三十余人,马车上,朱八福撩起车帘看向窗外渐渐由城景变作郊外山景,黄叶翩翩飘落间,承寿寺的山庙门已在眼前,她下车站定看向并非第一次光临的山阶,指尖微动流窜出些许热度,第一次上这山阶时,少公子还在,硬要牵着她的手带她上去的。
她登上山阶,陛下的灰氅披在她的身上显然不合身,长长地拖在枯叶斑驳的石板阶梯上,她不想弄脏,只得拎起灰氅亦步亦趋地跟着前来迎接的主持方丈往庙门走。
承寿寺正殿,陛下亲父的牌位已被置在佛坛正中,可她分明记着她第一次和少公子随陛下来到这里时,那牌位被放置在隐秘的小间里,根本不见天日,只因皇家来人,一尊鲜少被人供奉的牌位便有了天壤之别的对待,还真是现实。
她巡礼三跪九叩从庙门一路跪至佛坛前,焚香顶礼后,正要伸手去触碰那尊牌位,请它回宫。突然,那迎她进殿的主持方丈开口,“朱大人且慢,丞相大人事先交代在迎回皇考牌位前,将这个交于你。”
一方染血的绢绸丝帕塞到她手里,熟悉得不用她展看也知道是娘亲亲手绣织给她爹爹的定情之物,爹爹片刻不离身地带在身边,她以前还常说他们俩肉麻,然而此刻这东西出现在她手里,只让她头皮发麻。
恍恍惚惚间,她再也想不了什么明哲保身,全身而退的伎俩,想起李丞相睨着她的表情,宛如在欣赏蚍蜉撼树。她了然丞相大人的目的了,本来就没有什么全身而退的方法可供她选择,他要的……是她自己识相地退出这场战局,而且最好——身败名裂。
她踉跄着从山庙正殿走出,庭院里跪满了随行官员太监和宫女,见她没有捧着牌位,只有自己惊慌失措地走出来,所有人都不解地抬头盯着她。她深呼吸一口,颤着手,缓缓扯开了裘带,陛下恩赐的灰裘从身上滑落,掉在地上激起尘土轻扬,下一瞬,她用力抓开了自己官服的领口扣子,从右至左狠力地撕扯下来,在众人的到抽气中,露出内里紧裹胸口的白绸布。
“如诸位大人所见,罪臣朱氏乃是女子之身。不能以女子之身玷污皇考牌位,故请诸位大人代小女向陛下谢罪。”
朱八福第二次被扔进了天牢。
她抱膝坐在沉闷湿冷的牢房里,手指揪着自己官服领口,方才就应该慢条斯理地解开扣子,而不是豪气冲天地撕扯,这下好了,衣领残破,非得用手捂着,才能遮住胸前白皙的光景。
环顾了牢房四周,熟悉的牢房熟悉的味道,朱八福不得不佩服自己和丞相大人的默契,她衣服一撕,认罪的话刚说完,立刻从官员中跳出几个护从将她押解丢进牢房,过程干净利落不留一丝回转的余地。
她捏了捏脖子上的红玉印章,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丞相大人的目的毕竟只是阻挠陛下迎亲父牌位回太庙,还有让她的屁股远离皇后的宝座。这么一闹,她在众官员面前袒露胸前肌肤,于女子而言已是大大失贞,别说皇后凤座,她以后找不找得到婆家,嫁不嫁得出去都成问题了,丞相的目的已然达到,应该不会再为难她一个小女子了吧。
这样想来,比起待在陛下身边尴尬得不知如何自处,她竟然觉得待在这牢房里松快多了,没有了需要时刻掩藏的秘密,也没有需要应付的陛下,她不需要变得有用,站到最前面面对各种状况,可以脑袋彻底放空,不放任何人任何事进来。
“喜欢你算不算?”
“你抬头看看我?”
谁?没事跑进她的脑袋?哦!是那个被她压在脑后很久,从来没想起过,说走就走现在连人在哪儿都不知道的混蛋。就这样了无牵挂地离开京城是什么感觉?装出失忆深情的样子陪在她的旁边时,真的在嘲笑她傻吧?
还是她是女人这件事,就让他这么反感?怎么对待男人和女人的态度天差地远成这个样子?分明以为她是男生时对她的安危百般保护,同样在这间牢房,他还曾冲进来救过她,可当他知道她是女人的那一刻起,就开始跟她划清界限,又是把她送去陛下的寝殿,又是出京远离是非。都怪这间熟悉的牢房,让她涌上一些泡影般的回忆,她的脑子比她的外表更有女人味,这种亲爹安全还没着落,陛下和丞相过招,天下快要大乱的时候还会自然而然想这些破事。
“麻烦能不能给我换间牢房——”她扒上牢房朝门外的狱卒要求,话音刚落,才想起上次她也曾如此要求过——
“求求你们快把我们俩分开!我觉得我住隔壁牢房比较安全!”
“小八,你为了跟我分开去求我爹的鹰犬?”
“鹰犬至少不会对我有非分之想。”
“这怎么是非分之想?喜欢的人自然想要碰触亲近。”
明明是好笑的回忆,可再想起来只剩下酸涩,她挠头推了推头顶快要掉下来的男子发髻,想想也没必要再装下去,索性摘下发簪,散下一头长发。也没去在乎有没有人理会她的要求,低着脑袋,垂着长发,像个幽怨深重的长发鬼般直直地矗立在牢门口。
阴暗幽长的天牢通道里响起一列鬼差来临般嚓嚓作响的脚步声,她不知自己杵了多久,直到牢门锁解开的声响将她从深重的回忆里拉了回来,她听见重锁落地的声音,撇过头去看来人。她以为最快来提审她的不外乎两个人——对她翻一个大白眼鄙视她没有好好完成任务的陛下,或者兴师问罪,尽快发落她的丞相大人。
结果来人比她意料得糟糕的多得多。正是前几日刚因潘大人被廷杖,跪地求饶的潘贵妃。
“来人!把这人犯给本宫拖出来,架上!”
两名太监二话不说将她拖出牢房,提审犯人的木架直了起来,朱八福有些怔愣地被半吊半挂在木架上,若是陛下,她可以问清外界光景,商量自救,若是丞相大人,她可以虚以为蛇,保住小命,可是她完全不知道怎么应付后宫女人,尤其是潘贵妃这种女人,脑回路直接简单不废话,抡起袖子就是干掉自己不喜欢的人,装男人的时候潘贵妃当然不认为她有什么威胁,朱八福尚能诡辩一二,可身为女人,尤其还是待在陛下身边这么久的女人,她知道这一关肯定不好过了,她可是亲眼看过潘贵妃是怎么对付柳蓉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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