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她正要面对狂风暴雨的心情突然像被一场润物细无声的春风撩过,他的声音恬然而雅淡,仿若她方才说得不是什么针对他限制他利用他的阴谋诡计,只是一根顽皮骚痒他脸颊的羽毛,被他轻轻拂过。她愣了,她试想过他各种反应,或气愤或冷傲或鄙视或漠然,可唯独没有料算到这种反应——束手就擒地朝她伸出双手,似乎正在等待她拿出镣铐枷锁,或者随便什么她喜好的刑具,将他彻底套牢捆死绑起来拖回城去都没问题。
“朱大人还不动手?”他朝她拱拱双手,一个阶下囚倒逼得绑人衙差节节后退。
她在坑他,她坑了他,这是什么见鬼的反应啊?
“来人,给朱大人来根绳子。”一旁看戏的龙阳总算看到有趣的地方了,从下属手里拽过绳索往朱八福身上一丢,“捆啊!姓李的让你赶紧捆了他去交差!这么识相还叫老子带着三百禁军来干嘛?赶紧的,老子公务忙着呢!犯人都自行服罪了,你这文官有点行动力行不行?”
“……”朱八福恶狠狠地瞪了龙阳一眼,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她已经够人渣的了,还叫她拿绳索绑自己媳妇?她是小人没错,可她还想当个人,不想个畜生!
见她迟迟没有动静,李宸景默默走下亭阶,捡起龙阳丢在地上的绳索,自行缠绕打结,最后嘴唇一咬绳头,将自己捆好,把绳头交到她面前,“朱大人,有劳。”
他的话语和动作像耳光啪啪拍在她脸上,打得她好疼。对比之下,高低立现,他是谦谦君子,高洁如竹,性淡如莲,她却是谗言小人,自私自利,阴暗狠毒。三百多双眼睛看着呢,她凶神恶煞出尔反尔带着军队来抓人,结果没有恶战一场,反而被气度不凡处变不惊的李大人反将一军。
“我双手被缚,可否劳烦朱大人扶我上马?”
“……”她像犯了错的孩子耷拉着脑袋,牵起那根绳索,行至马边轻搀了他一把,将他送上马背。
“我双手被缚,一人无法骑乘,可否邀朱大人同乘一骑?”
“……”她听话地点了点头,纠结了一阵坐他前面还是坐他后面的问题,想来想去,还是坐前面吧,他被绑着,没法抓缰绳不是。
“我双手被缚,可否借朱大人肩膀一用?”
“……”喂,这就有点过分了吧?这和抱着她有什么分别?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囚犯和押送官这样搂来抱去不合适吧?
“多谢朱大人照拂。”
“……”她就这样默许了嘛?三百多双眼睛看着呢,尤其龙阳那个快翻到天上去的白眼,不过……她倒是不介意给卫晨暮大人好好看看。
她勒住马缰绳,故意绕过长亭经过卫晨暮身边,挑衅地朝他挑了挑下巴,毫不介意自己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暴露无遗,突感到背脊处传来李大人胸腔起伏微振的说话声——
“晨暮,既然陛下急召我回去,你我就此分别,恕不远送,告辞。”
“……少公子,保重。”卫晨暮单膝跪地,再度行了族礼,看都没看马上的另一个人一眼。
“小八,走吧。”
朱八福轻夹马肚,率领禁军成功押解李首辅回宫复命,她觉得有点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总觉得事情顺利得有点奇怪……她想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李大人,可又碍于心虚作罢,直到回到宫中,李大人下马去觐见陛下,她才开始担心起来——
看着他带着绳索独自走进御书房的背影,她整个人都烦躁起来了,她是怎么狠得下心,鬼迷心窍献出这条诡计的。
赵凰璞正看着折子,看见殿门开启,李宸景手绑绳索一步一步走向前来,行礼之后,只低着头,睨着手腕上勒得紧紧的绳索淡淡的勾起唇角。那沉浸其中的模样,好似那绳索不是囚人的刑具而是什么珍品宝贝,赵凰璞嘴角飞出冷冷地哼声,“回来了?被三百禁军押回来的感觉如何?”
“回陛下,还不赖。” 他手指玩弄缠绕着手腕上的绳索。
“你们俩这算什么?在朕面前玩心有灵犀一点通?”
前一个刚跟他谈完条件,为求他安心不再猜忌,不许小八纳妾,愿意自己在京城为质,后一个跑来给他献计策,为他国境安全分忧,不许李大人跟卫晨暮走,扣他在京城当人质。把他这个陛下当傻子是吧?隔空秀恩爱给他看是吧?混账两个!
“陛下既已让小八传了旨意,臣可以视作陛下同意之前提过的交易了,对吗?”
“留你在京城为质?啊……可以啊。你对卫卿的影响力朕从不怀疑,你心甘情愿保证永留京城,不与卫卿私下联络,所有手书信笺皆由御史台过目,挺好的。这样朕才不担心他出乱子。”
“臣不单指人质一事。” 既是交易就不能只舍不得,他可牺牲就必有所求。视线离开腕上绳索,他抬起眼眸直视向殿上之君,“我要小八的孩子。”
“……”
“陛下不用忌讳李家后嗣,孩子是朱府的,随小八姓,与李家没任何关系。”
“……小景子,你是真的连看看的机会都不想给我对吧?”
李大人从御书房出来了,朱八福不知道他跟陛下说了些什么,但肯定没有龙颜大悦相谈甚欢,因为他手腕上的缚绑着的绳索依旧没有解开,她迎上来,看着他白皙的手腕已经被勒出血红的绳印,心里不禁埋怨李大人做人太实诚,扣押人质,做个样子就是了,自己绑自己还绑得那么紧那么扎实,恨不得勒断自己手腕似的,唯恐自己有机会逃跑不成?
“陛下没叫随侍为你松绑?”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他摇摇头。
“为何?!”人都已经押回来了,还这样绑着他做什么?
他敛下眸掩住其中深意,小声道,“许是看不惯我炫耀吧。”
她没听懂他话中深意,一只熟悉的绳头又伸到她面前来了,她局促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已见完陛下了,小八牵我回去吧。”
“……”
要她牵着这样的他回家?这是要她昭告天下,她——朱家长子朱八福就是个霸占美人,臭不要脸,天字一号大狗官,一言不合就上奏君王,罗织枕边人罪名,再用绳索捆住逃妻,逮回家里继续折磨吗?
行!不用给她留面子,他既然想告诉所有人他所嫁非人,她就成全他。摸了一把脸,自己挖的坑,跪着也要爬完。朱八福生无可恋地牵起绳头一路丢脸往家走,背后李大人的视线如芒刺在背,她做贼似地回头瞥过他几眼,可他眼眸清明始终淡淡地注视着她,见她偷偷回头,竟朝她若有似无地一笑——不是讥讽,更无嘲弄,反而有种看破红尘的缥缈感。
被成亲三年的夫君背后捅一刀,饶是心计深沉的李大人也会万念俱灰。她心虚地掉转回头,迎着一路上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硬着头皮回到府邸,进了门,全家人的视线让她更加无地自容。
没人说话的饭桌上,爹爹娘亲和小九的视线飞来扫去,朱八福不言不语地扒饭,可桌子底下却已经被踹了好几脚了。
——爹让你哄媳妇,没让你绑你媳妇,你怎么当人夫君的?可还有半点男人风度君子雅量?
——哄不回来就靠捆的,你真可以啊!你这样算虐妻你知道吗?让媳妇绑着双手还要给你夹菜伺候你吃饭?
——你要不是我姐,我都想上官府告你了。
朱八福被桌下几条腿踹得左右晃摆,再看了李大人的手腕一眼,手腕已慢慢渗出血水,他却毫无所觉,仿若习惯了双手被绑的状态,自如地抬起双手夹起她素日里爱吃的菜往她碗里添。三年夫妻真不是白当的,他相当知道怎么恶心她,所以既不发怒也不冷战,反而摆出一副逆来顺受的贤惠模样来折磨她,让她良心过意不去,让她面对他就不知如何是好,然后她就会知难而退,将他交出去,放妻自由嘛?
休想!
朱八福皱眉深呼吸,筷子往桌上一拍。
“你吃你的饭,我不用你伺候!不许给我夹菜!”
“小八……”
“我是你夫君,这个家我说了算!你不许顶嘴!”
话音刚完,桌下一阵无影腿朝她更加猛烈地招呼过来,她一怒索性双手撑桌站起起来更加蛮狠无礼地嚷道。
“我是他夫君!他既嫁给我了,就是我的人,我让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你们谁看不惯都没用!”
对!她没做错,当年他同意下嫁给她时,他就应该做好心理准备,她是一家之主,是他的天,他整个人都该归她所有,不管是少公子还是李大人,她不同意他走,他就哪儿也不能去,这是天经地义!她根本不需愧疚,他若怨怼,就该怪自己当年瞎了眼,脑子进了水,挑上她这么个“渣男”,再委身下嫁给她!
她的嘴脸让全家看不下去了,小九抬脚勾掉了她的椅子,她一屁股坐了个空,顿时矮了一截,娘亲照着她脑袋上给了她几筷子,而爹爹则一拍桌子让滚回房间闭门思过,罚抄朱家家训。
饭吃不下去了,她直接回房领罚,宣纸镇尺一摆,她提笔开始罚抄条条都被她破坏殆尽的朱家家训,连李大人进了房间也没停笔。
这点惩罚而已,对于她这个小人而言,无足轻重,如果这样能让他解气些,她被所有人喷,每日领罚也心甘情愿。
她笔头没停,只拿余光扫了他一眼,只见他没有像往日一般迅速躲去净房换下朝服,反而慢条斯理地从她桌前经过,捡起她脱在床榻边的绣鞋走到她身边,单膝跪地,像往日一般要伺候她换鞋。
“下官怎敢劳动李大人伺候。”回到房里了,还演给谁看,这会儿可没人看见他忍辱负重,为他出头。她冷漠地缩回脚,他却不似往日听见她冷言冷语就抿唇呆住,反而抓住她的脚不让她逃开。
被缚在一起的双手并不方便,他捧着她的脚,不太顺畅地脱下她一只朝靴,再小心翼翼地为她套上绣鞋。她看着他略显笨拙的动作,不再去阻止他卑微又周到的动作,胸口越加刺痛,捏在手里的笔杆都快被她折弯了,“李大人,我参奏你,扣你在京为质,你大可直接斥责我,何必这样拐弯抹角,指桑骂槐?”
“为何要斥责你?”他终于替她换上鞋子,抬眸,心满意足间朝她勾了勾唇。
“我出尔反尔,我说让你远走高飞却背后捅刀子,我到陛下面前去坑你,我不仅让你变成了人质,还带着兵马去追堵你羞辱你,我……”
真他娘的不是个人……
混账,多少年没有哭过了,大丈夫有泪不轻弹,她奉旨当男人,就得像男人样子,掉眼泪什么的,她都快忘了是什么感觉了。她得绷住,眼眶湿湿也就罢了,真在媳妇面前哭出来,她就连最后一丝夫君的脸面也丢光了。
“小八为什么要这么做?”
“……”问她为什么,他是她明媒正娶的妻房,就该与她过一辈子,哪怕互相折磨一辈子。
“小八一向君子之姿,从不强人所难,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君子?她就是对他太君子了,什么尊重妻室决定,什么合则来不合则去,都去见鬼吧!从今以后,她就好好当个“霸道渣男”,他哪儿都不准去,只能关在房里伺候她!
“我在或不在,小八不是无所谓吗?”
“……”她是无所谓啊!所以,滚开啊,不用跟她说话,也不用理睬她,去睡书房也行,就算他们从此形同陌路,只要他还在一个屋檐下,在她视线里,她就满足了。
“小八,李大人在问你话,答我。”
她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咬了咬唇,端起姿态,嘴里飘出的话却毫无出息,“……我不能放你走。就算留不住你的心,我也要留住你的人。”
一根绳头滑过她的眼前,她整个人被一双绑住的手臂圈住,带进了一片吵人的胸膛,咚咚心跳声不知来自耳朵还是脑海,更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朱大人好计策。留住我的人就好了。至于我的心——”
她正想抬头去看他的眼,眼眉却被两片唇贴住,轻轻在她眼皮上缓动,磨痒她的肌肤,“我自己都没留住。”
“……”
“许是被我不小心弄丢在什么地方了。烦劳朱大人陪我找找?”
“……李大人……你找错地方了。”
“没有找错,就在这里。我双手不便,不如朱大人帮帮我?”
上下微动的双唇沿着湿润的眼睑游走,途径耳廓,后颈,最终停在她嘴角边浅尝轻动。
“我说过,我的便是小八的,小八自取便是。”
他是故意的,用这样扭捏的方式告诉她,他不生气,他在欣喜,欣喜她不惜丢掉君子风度也要把他强留下来,欣喜她不是没有他也无所谓,更欣喜她愿意跟李大人聊些只关风月的小事,他不厌弃她小人很好,愿意继续跟她过日子也很好,甚至还暗示她愿意同她闺房之乐也非常好,可她低首看着两人皆是一身正经官服却搂在一块得不正经样子,不自在地别开脸躲开他暧昧地碰触,到底是对着李大人,还是穿着官袍的李大人,她没那么放得开……
“衣,衣裳……”她揪了揪他身上威严肃穆官袍,尴尬道,“脱,脱一下……”
他微顿了动作,睨着她瑰红的脸庞,抿唇,坚定地道,“不脱。”
她瞪大了眼,不做何撩?她情绪都已经被酝酿好了,这种关键时候他拒绝她?
“你不脱是什么意思?” 不是大家各退一步,不再相互折磨,和好继续凑合过日子嘛!他这么不合作是几个意思?
“字面的意思,不脱。”
“我是你夫君,叫你做什么你就该做什么,不许顶嘴!脱衣裳,到床榻上去!”她一拍身侧的桌子,摆出自己所剩无几的夫纲,她最蠢的事情就是遵从朱家家训,学着爹爹哄媳妇!哄什么媳妇,媳妇就是用来压的,压好了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他眼眸渐深微眯,突然一改方才千依百顺的小媳妇模样,欺身而上将她整个人撂翻在椅子上,“不脱衣裳,不去床榻,既然小八不自取,那就由李大人亲自给你。”
“你……你!”李大人,你要造反啊!?
反就反了吧,但是——
“至少把绳索松开吧?”
“不,绑着。”
“……”
“最好一辈子都绑着……”
她是不是开发出了李大人什么特殊的奇怪癖好?
“对了,还有一事,我须告知朱大人。”
官袍在身,不去床榻,绳索束缚,她狼狈不堪地被颠倒在桌案上,刚才罚抄的朱家家训尽数被他扫下桌案,这些事她都忍了,还有何事非要在这紧要关头同她讨论?还用如此官方的称呼叫唤她?
“准备好当爹吧。”
“啊?!”
两年后,朱府长房领养过继一子,小字爱璟,天资聪颖,俊秀端雅,三岁能字五岁能诗,只是迟迟不会叫娘——
完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