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穿越女的倒掉

74.蜡炬成灰(二)

    
    这一度出行云秀并未易容, 只乔装打扮成小道士的模样。她这个年纪的少女,身形已同少年大不相同, 也很难看不出她的性别。
    云秀便牵马上前,拱手为礼,道叨扰。
    “我是蒲州奉安观的道人, 正云游四方。不知可否在贵观借宿一晚?”
    那女冠子似是没料到会有人来同她搭话,忙回过身来。见是个游方道人, 才了然一哂。
    便随手指了指北, 一边继续浇花, 一边道,“自柳树下绕过去,有个侧门。进去便是马厩。”又道, “拴好马, 你去厨房找做饭的婆子, 让她给你盛一碗斋饭, 领你去厢房歇息吧。”
    她似是不大爱搭理人。云秀便也多废话, 拱手答谢后,便牵马去找门。
    那女冠子似又抬头看她,不知察觉到什么, 忽又道,“你留步。”
    云秀疑惑的回头, 那女冠子这才起意打量她一般。然而一对上她的目光, 不知怎的竟怔愣了片刻, 失神道, “……去吧。”
    云秀心下便觉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便只点了点头,进门去了。
    进去果然便是马厩,可容两三匹的模样。槽中尚有草料,却并不见驴马。
    云秀将马拴好,便去寻厨房。
    ——这道观极小,马厩只以一堵半墙同后院儿隔开。绕过墙去便是后院儿,一进去便可见炊烟所起——原来厨房、厢房和正房都在一个院子里。
    院中地势颇不平坦,看得出偏僻蹇促。然而借着茂密的花木、庭树和石阶,却也营造出颇具野趣的院景。想来建造和打理这庭院的人,都十分蕙质兰心。只是看那阶上苔痕,似已有些年久失修了。当傍晚时分,便稍觉森然。
    厨房里果然有个老妇人,眼花耳聋。得知云秀是来借宿的,咕咕囔囔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弓着背给云秀盛了碗斋饭,不待云秀吃完,便粗声粗气的催促她去厢房。
    厢房久无人住,铺褥都带了霉味儿。
    云秀本想抱出去稍稍拍一拍,那老妇人却已强硬的从外面将门闭上了,临走前还告诫她,“乡野地方乱,别四处瞎逛。”
    她不多说这句,云秀还真没“瞎逛”的打算,可她这么一说,云秀反而在意起来。
    只是天色还明,她不大好顶风作案。便先从空间里回奉安观去,将那边儿的事处置完。
    奉安观中却也无甚大事。
    只路遇道恒真人和阿淇说话,见云秀从后院儿里走出来,略吃了一惊。
    待道恒真人离开,阿淇才无奈笑道,“您可长点心吧,适才还抱了只猫往南去,眨眼又从北边儿过来——是要将师叔吓死吗?”
    云秀:……
    ——自然是令狐十七刚刚来过。
    便笑道,“算他有心。”于是稍稍将自己找令狐十七帮忙的事告诉阿淇。道,“想是他察觉到什么异常了吧。”
    阿淇便又有些脸红,又有些着急——她显然觉着这种时候让男人进来帮忙,不合适。然而她素来都不反对云秀,故而也只将疑窦和不安埋在心里。
    只对云秀道,“……是有两个混混儿上门来捣乱,让刘阿婆给打走了。师叔也为此事不安。”
    ——虽说常有些居心不良的人“无意”或“好奇”的来窥探,但让道恒真人感到不安,似乎还是头一次。看来那个柳真人掀起的风波,真的让坤道观的境况恶化了不少。
    所幸柳真人已找回来了,希望这股子邪风能赶紧结束吧。
    云秀便道,“下次再遇着这种事,你便摇铃铛唤我。看我怎么教训他们。”
    她便又去找令狐十七。
    令狐十七却被猫缠上了,甩不脱,正心烦着,“看错了——本以为有人藏在里头,谁知是这么只赖皮猫。”
    他扯皮一样扯猫,那猫炸着毛,却依旧跟长在他身上似的死不松爪。
    云秀瞧这一大一小的姿态,忽然忍俊不禁。她说令狐十七变成她旁人分辨不出,显然是谎话,毕竟他们性情习惯都不同。可若令狐十七变成猫,绝对是一只如假包换的好猫,保证没人能认得出。
    奉安观一代野猫着实不少,早不知被云秀误捉过多少回了——云秀便放下心来。
    回到她投宿的道观里时,天色已昏暗下来。
    观里似乎就只住了那女冠子和老妇人两个,此刻都已用完了饭,各自歇息去了。
    观里黑沉沉的,一盏灯也无。
    正当饭时,依稀可听见邻里男女的争吵声、孩子的喊叫。不多时争吵说话声消停了,便只剩间或传来的鸡鸣犬吠之声——小城镇里不怎么讲究宵禁,似是有人在街坊间走动。
    云秀便悄悄披上隐身衣,自厢房里出来,打算到镇上去游荡一番。
    然而才出门,便听到咣当的拍门声和马厩里马匹的嘶鸣声。片刻后老妇人起身应门,道,“别拍了,已睡下了。明日再来吧。”
    却传来粗声粗气的男声,“你这老虔婆赌钱赌输了穷不要命,也来讹你爷爷?快开门!”
    老妇人有些恼火,“你们这些没皮赖脸的——”
    云秀只以为这老妇人姓钱。心想这男人说话如此恶声恶气,可见不是个好东西。出去打发了他吧。
    她正待翻墙出去踹那男人一脚,背后便传来个懒洋洋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云秀回过头去——原来那女冠子已被吵醒了。仗着早秋天气未寒,只着一身藕色的亵衣亵裤,头上胡乱挽了个髻子便出门。大约出来时被什么勾了头发,正抬手打理发髻。那绸缎的亵衣袖子滑落下来,露出一段雪白的手臂,上扣着两双细细的银镯子,随她的动作窸碎乱响。
    她眼神极慵倦,半垂不垂的,波光含在长而卷翘的睫毛之下。
    ——同白日遇见时那清冷疏离的模样,截然不同。
    竟令云秀一个小姑娘也看得面红耳赤。
    老妇人无奈,只能上前去开门。
    那男人一把将老妇人推开,瞧见马厩里的马,便露出十分可厌的假笑,“我说今儿怎么装起贞妇烈女来了,原来是有人捷足先登了。”脚下却未停,越发阔步而来,嚷嚷着,“人呢,敢从爷口里抢食吃……”
    然而拐进院子后,瞧见那女冠子歪靠在门上剔着指甲,似笑非笑看着他的模样,话就噎在喉中,咽了一咽口水,“……你这小银妇。”
    那女冠子眼尾一眨,似挑逗又似轻蔑,道,“闭上嘴……要来就赶紧过来。”
    那男人急不可耐大步上前,将那女冠子一把捞起,抱进屋里去。又用脚关上了门。
    那老妇人嘟嘟囔囔的不知是骂还是叹了一阵,也弓着腰回厨房里去睡了。
    剩云秀一个站在院子里,只觉秋风萧瑟,落叶乱拍。
    ……她好像有些明白了。
    然而还不等她反应过来,里头便传来男人的闷哼声,“怎的今日不叫了?床下不会真藏了什么小相好儿吧。”随即便嘶的倒吸了口气,“这小母……”
    云秀抱头鼠窜,落荒而逃。
    回到空间里,云秀迅速翻出一大摞书来压惊。
    不幸架子上最方便拿取的都是些闲书,当代文人写的笔记、传奇——令狐十七这熊孩子太自来熟,随手往她书柜里塞书,跟往自家书柜里塞似的,根本连声招呼都不打。
    云秀信手翻看,看着看着,便蹦出一行“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莺莺传》她读过,以她的过目不忘这段当然也记得。然而早先完全无感的字句,此刻脑中却立刻就跟着蹦出画面来。
    云秀:……原来是说这种事的啊摔!
    丢开,换一卷。半途翻开,入目就是一行,“解罗衣之际,态有馀妍,低帏昵枕,极其欢爱。生自以为巫山、洛浦不过也。”
    扔掉,瞧见旁边一卷《游仙窟》是自己没见过的,心想这卷应当没差吧。挣扎片刻,试探着先翻到后边,便见,“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插手红裤,交脚翠被。两唇对口,一臂枕头……”
    云秀:……
    云秀掩面,心知这只怕是自己心志动摇的缘故——因她满脑子都是这种事,所以就算再拿一本翻开,肯定也还会一翻就翻到此类剧情。青春期还真是受不得丁点儿刺激啊,自己现在看似震惊、抗拒、厌恶,实则只是因今夜所见之人有一个着实面目可憎。对于她乍然意识到的这件事,她潜意识里恐怕好奇得很,想一探究竟得很……是所谓口嫌体正直也。
    正在自我剖析着呢,便听人懒洋洋的说,“哦,你在这儿啊。”
    是清冽动听的少年声。
    云秀又惊吓又心虚又慌乱,抬手便将一大摞书掀翻,如乱石般噼啪的向人砸去。
    令狐十七头上、肩上挂着长卷,额前还有被砸出的红印子。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克制住想把适才遭遇原样奉还的冲动。问,“……你发什么疯?”
    云秀:……
    云秀心虚的移开了目光,“……意、意外。”
    “哦,只是意外呀。”令狐十七额角青筋跳了跳,缓缓摘下自己身上挂着的书卷,眼睛看着她,一格一格的卷上。
    云秀瞧见他手中拿的正是《游仙窟》,只觉热气上涌,砰的自头顶口耳中喷出——那是卷小黄书,毫无疑问的小黄书!正经读书人如元微之蒋防,就算写具体情节,也绝对不会用那种措辞!
    令狐十七似是察觉了什么,目光也跟着她落到自己手中长卷上。正见“腹里癫狂,心中沸乱”八个字。
    令狐十七:……
    令狐十七垂了睫毛,有些恍惚,又奇异的平静,“哦,你在读这种书啊……”
    云秀:……
    云秀简直怒不可遏,“还不是你拿来的!”
    令狐十七琢磨片刻,恍然大悟。
    这书确实是他搁到云秀书架子上的没错——看的时候只觉得文辞华艳轻佻,所描摹之事却不知所谓。通篇的你曰我曰、诗来词往,令人读得瞌睡连天。便随手弃在了一旁。此刻却不知为何,读过的字句一字不误的全在脑中苏醒过来。
    他低头看了看书,又抬头看了看云秀。
    而后迟钝的脸上一点点红透。
    然而他却不似云秀那般面皮薄,依旧语调沉缓,似毫不在意,“你修仙这么多年,岂不知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道理?些许小事便要大惊小怪。”
    云秀炸毛道,“我先前又没见过,怎么可能不惊讶!”
    令狐十七却也伶牙俐齿不起来。
    无话许久,才喃喃道,“……其实,我也没见过。”
    这话在此番情形下说,真是让人不误解都不成。
    令狐十七一开口便察觉出不妥,匆忙解释,“我是说我也没见过,我就不大惊小怪……”
    云秀却没察觉到他的话有什么不对,“我又不是你!”
    令狐十七松一口气。却不知为何,竟为此感到些许失望。
    两人各怀心事对面站着,还是云秀先红着脸岔开话题,“……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啊?”
    令狐十七却想不起自己要来做什么了。
    反而看着云秀的眼睛,脱口说道,“……承闻此处有神仙之窟宅,故来祗候。山川阻隔,疲顿异常,欲投娘子,片时停歇……”
    云秀先是莫名其妙,然而忽的便意识到什么,目光落到他手中书卷上——这一句一字不差,正是书中那个不知廉耻的“下官”,遇见水畔浣纱之女子时所说的话。
    “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插手红裤,交脚翠被。两唇对口,一臂枕头……”这一行字砰砰砰砰的敲进云秀脑中,走马灯般循环闪烁。
    云秀差点立刻就被他给气哭了。
    ——令狐十七这小混账,竟拿小黄书里的情形来调戏她!
    令狐十七却也猛的回神过来。
    本欲立刻解释、道歉,可瞧见云秀脸色,忽然便明白——这一次云秀分明听懂了是什么意思。
    鬼使神差的,他竟什么都没说,只强撑信心、看着云秀的眼睛,等她回应。
    他只觉一团混乱,这心意揭开得、告白得全不是时候。可当一言天国,一言地狱之时,那混乱似也没什么所谓了。
    ……
    令狐十七缓缓醒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离开了云秀的“府邸”。
    ——显然不是他自己离开的,那当然就是云秀将他逐出来的。
    心中如火烧汤煮,脑中却奇异的只有一片空白。他兀自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站了若久,才安静的抬步、上床……而后似梦似醒的,一言不发的沉沉睡去。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