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穿越女的倒掉

77.蜡炬成灰(五)

    
    云秀守在那女冠子尸身旁边,心中滋味沉重难辨。
    ——她在云秀离开之后不久, 便穿戴打扮好了, 准备自尽。大约是听人说吞金而死不必受什么罪, 且能容颜如生不露丑态,便选择了这个死法。
    可她显然错了。
    吞入腹中的金子令她受尽了折磨, 不能求活, 却也不能速死。
    侍奉她的老妇人听到她的哀嚎声赶来时,她已吐了满襟鲜血,腹疼得整个人都要折起来, 扭曲如虫。
    老妇人匆匆为她请来大夫,大夫也已回天乏术。去求往昔同她好过的男人好歹来关照一下, 那些男人却都惧怕麻烦, 一个个躲避不及。
    待老妇人回来时, 她已蜷缩着没了气息。
    她身子硬得厉害,老妇人无法为她舒展开身体, 让她能体面的供人凭吊——事实上,也根本就没有人前来凭吊。
    左邻右舍亦不愿意前来帮忙。
    ——倒不知从哪儿冒出些债主来, 纷纷拿出些老妇人压根看不懂的凭据来, 不由分说的就将内外给洗劫了一番。
    老妇人最后勉强翻出一张可用的夏席来给她铺上, 权作停灵之处。
    却又怕叫院子里野猫损毁了她的尸首, 还未来得及去为她置办棺椁。
    所幸云秀来了。
    云秀跪坐在棺木旁, 往泥盆中丢了一串纸钱。
    老妇人跪在一旁抹着眼泪, 呜呜的哭泣着, 断断续续的同云秀说些她昔年的遭遇。
    ——原来这女冠子本出身于书香门第, 是当地望族的远支,家中富裕体面,可惜子孙不蕃。她一兄二姊俱都早逝。
    她幼时便体弱多病,故而父母格外溺爱她,有求必应。
    然而她自幼便有仙缘,五六岁时便通读佛道经典,立誓日后出家。待到十五六岁时,父母本欲为她说亲,她却为此忧愁成疾。父母不忍心再逼迫她,便为她在南洛修建了这处道观。她在此修行四年后,母亲、父亲相继病逝。父亲去世前,想到她孤苦无依,便写信将她托付给在巩县做官的同年。
    她便去了巩县,谁知却被奸人所害,凄凉归来。
    ……
    老妇人翻来覆去的强调着这女冠子的贞洁和誓愿,不知巩县那些男人们听了,会不会哄堂大笑。
    云秀却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信了没有。
    ——待过了子时便是这一年的中元节了。
    已有生愿自人烟稠密处稀稀落落的渐次升起,便如上元佳节时缓缓飞起的孔明灯,将夜空点缀得梦幻美好一如孩童才会听信的童话。
    这庭院里那些她早年遗留下的心愿,便也自草木间、桌椅下、书卷画轴中……自这道观的边边角角中凝成,渐渐向这停灵之所汇集、凝聚。
    那是她一生所遗留下的心愿——竟然有这么多。
    在它们汇集之前,云秀轻轻点开一个——却是年幼时她家养的狸奴死去,她追问父亲“为什么会死”“都会死吗”,那是一个希望第二日她睡醒后,小狸奴能再度温暖柔软的跳上她的衾被,喵喵叫着唤她起床的心愿。
    再点开一个,却是她生辰时,父母为她斋僧祈福。她换上新衣,得到自己期待已久的礼物。出门去向僧人布施,却见小乞儿瘦骨嶙峋,偷偷藏身僧人中想混一碗斋饭……她制止了家丁,亲自为小乞儿盛了满碗斋饭。同她年纪仿佛的孩子,却市侩卑贱的跪地谢她,祝她富贵长寿……
    ……少年时读书读到“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忽然间泣下沾襟。因想众生悲苦,何天地之无情也。
    再年长,便读到庄子鼓盆而歌,读到“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读到“指穷於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渐次明悟,却不能舍众生而独乐。
    渐渐便懂得“圣人披褐而怀玉”,懂得目光女誓愿救拔“所有地狱及三恶道诸罪苦众生”。于是出家,愿穷此一生,度天下苦难之人。
    ……
    所有这些愿望,最终凝结成远比云秀在任何人身上所见,更悲悯浓厚的灵气——那是持盈道长此生所修之功德。
    而与之相对,亦凝成了远比云秀在任何人身上所见,更愤怒汹涌的怨气——那是持盈道长此生所受之孽障。
    她将比旁人看清更多的不义,忍受更多的秽物。因她所选,本就是这么一条堪忍十恶而不肯出离的路。
    她得逍遥之真意,却许下了救难之本愿。这是她的修行,亦是她的劫难。
    华阳真人曾告诫于她,可替人还生愿,却不可替人偿遗愿。
    可云秀想,这大概并不是替人偿遗愿。
    持而盈之,不如其己。
    此地死去的,或许本该是另一个她。
    那明的灵气与暗的怨气一分为二。
    云秀便抬手,片刻迟疑后,她轻轻的握住了“怨”。
    恨的记忆于是如斧钺加身,劈开以往未触及的本性和内心,血淋淋的袭来。
    移居巩县之后,持盈一如既往的讲经布道,清闲时便在民间走访。她粗通医术,家中亦有几个祖传的秘方,便拿出来供给有需要的人。
    也许是她经讲得好,也许是她平易且心善,每次讲经都人山人海,许多人跋山涉水的来听。
    木兰观的香火越来越旺盛,以至一香难求的地步。掌管事务的道婆趁机买起符水,向来求见她的人索要贿赂,按纳银多少排次。
    持盈得知后便将道婆调往旁处,令她闭关读经,反省过错。
    这便是她蒙难的开始。
    法泽寺的行寂和尚精通佛法,善于宣讲。
    持盈到来之前,他是巩县众僧之首。持盈到来之后他依旧是,然而听他讲经的人却越来越少。听过他们讲经的人都说,不论道法还是佛法,俱是持盈道长领悟得更精深、宣讲得更玄妙。
    有好事着非要他们二人斗法比试。
    行寂拒绝了,持盈自然也不肯——各人有各人的领悟,彼此切磋互相精进是理所应当,“比试”却有违修行之本意。
    然而佛家盂兰盆会、道家中元节本在一天,两人不可避免要同日宣讲。
    这年端午节,持盈讲经布道,行寂和尚衣褐色海青,以皂纱竹笠遮面,立于槐树下听。听到一半,不问而走。
    回去后便病了一场。
    中元节近,木兰观墙上便常被人泼墨,又有人向院中丢破鞋。流言蜚语悄然传开。
    可那时持盈无闲暇去管——巩县有瘟疫,正是她家中古方所记之病症。她奔走筹集药材,免费为百姓看诊、施药,又频繁求见县中长官,想提醒他们早日防治疫情。
    而后在中元节前一日夜里,行寂和尚买通了道婆,深夜闯入了她的精舍。
    他像是走火入魔了。
    凶恶疯狂的说了许多话,便持刀逼迫。
    持盈后退,想寻隙逃走,却发现门窗俱被自外反锁了。
    她想呼救,却已晚了。行寂和尚扑上去压住了她,刀尖比在她脖子上,告诉她敢出声就杀了她。
    那个时候持盈想了很多,诸如她尚未将药方传给可靠之人,万一她死了,疫情岂不要加倍蔓延?诸如死者长已矣,她尚未达成誓愿岂能就这么死了?哪怕苟且偷生,只要活着她便能做许多好事,此所谓忍小痛而全大节。诸如……诸如她凭什么要为这种小事被这种疯子所害?!
    但后来她想,她其实只是害怕了。于是想了许多理由来劝说自己屈服,苟全性命。
    ……是的,意识到自己只有横死和屈服两个选择之后,她选择了屈服。
    那个夜晚不堪细想。
    她被人猪一样粗蠢的玷|辱,不明白上苍给她此番磨难究竟有何用意。她所精读、所领悟诸般天道,无一字同当夜之事有关。
    她只感到空洞、茫然,也许还有世俗所谓之悲愤羞耻,她全身都为这情绪而发抖,却又不知有什么可发抖的。
    旁人都认为她慈悲且智慧,可她所谓智慧,甚至不足以令她体悟到强|暴究竟伤害了她什么,自然也就开解不了这个被强|暴的女人。
    时间依旧在推移。天明之后,便是中元法会。
    很久之后持盈依旧想不通,为何她当日还能平静的沐浴、斋戒,前去讲法。
    她讲得一如所料的糟糕——道心已乱,道法怎么可能明悟澄澈?
    听讲之人一面传示她的内衣,一面纷纷说她徒有虚名。
    所有都在传她的风月,还有人假作为她辨污,要她解衣以示清白。
    木兰观的道姑们匆匆要护送她离开,不知是谁自后面踩住了她的衣袍,慌乱间扯开了大片衣衫,露出了脊背上——据众人所说是欢好的痕迹。
    可她只记得前一夜行寂指甲修剪得参差,抓得她手臂和脊背一道道血痕。痛苦至极,何谓欢好?
    所幸她终于在众人护送下逃离了,并未被当众处刑。
    回观之后,她写下了防治瘟疫的药方,要人送去各处诊馆、药堂。
    而后便又有人来闯她的精舍。
    “和尚睡得,我睡不得?”“都是破鞋了,还当自己是贞妇烈女?”“背地里不知偷过多少汉子了吧”……
    她便记起幼时穿的绣鞋,初拿到手时百般珍惜,不留神一脚踩到泥里去了,再瞧见旁的泥坑便也不会留意去躲了。
    ——屈服过一次,到第二次怎么可能就宁死不屈了?
    所以她后来经常想,如果他们也像行寂那猪一般威胁她,她肯定也会一一屈服。
    但他们没有——他们一个个都将她当□□般,不由分说按倒在地。每一个都如饿狼般急不可耐,垂涎三尺。并且只当自己在糟蹋一双破鞋,毫无负疚。明明在此事之前,都是同常人无异的,纵然没有多善良,却也不会明火执仗去作恶的庸人。
    木兰观中旁的女冠子也悄悄迎来送往。
    她意欲整治,那道婆却说,“真是一人吃饱,便不管旁人饥寒啊。”
    又有年轻的女冠子低眉敛目,“道长到来前,不得不如此谋生。道长来了,本以为不必再过这样的日子,谁知却是空欢喜一场。”
    早先她的信众亦纷纷弃她如敝履、恨她如寇仇。为表清白,传播、证实起她的淫恶来,亦比旁人更卖力。
    终于到了连瘟疫,都说是她的秽行所召来。
    明明是她授他们成方治疫,他们一个个心知肚明。可一旦得知法泽寺也开始散发同样的药材,便忙转口风说,他们都是吃法泽寺的方子获救。
    她很快便认清了现实,知道自己终于身败名裂,再无法在巩县立足了。
    可是回到南洛,也并没能重新开始。
    巩县有人入洛,路过南洛碰见了她,当街羞辱,故意将巩县的流言宣扬得尽人皆知。
    幸被父亲的故交救下。
    可当救下她的人转头便支支吾吾的想要赠钱嫖宿时,在经历过这么多劫难后,持盈终于头一次崩溃了。
    而后便是一泻千里的堕落。父母留下的浮财早被亲族瓜分了,她在长生观中衣食无着。一切正道谋生的手段,亦皆已被人阻断了。纵然去卖字画绣品也会被人当作卖身,她又何必徒然挣扎。这世道亦配不上她的救助。
    然而她依旧救助了行将饿死的乞儿。那乞儿说日后定将报答她,却悄悄偷取她的财物。有故人替她抓了这个小贼,笑说道“你救他作甚?纵然救了他,放他回去,也不过是被贼头驱赶着行窃。饶不好还要被打断腿、割去舌头行乞。”她便说,“你能对付得了那贼头吗?”故人说,“能是能……”她便说,“你杀了那贼头,我同你困觉。”没两年,被她救下的那个乞儿成了新的贼头。他年小,没老贼头的本事,便驱使更年幼弱小的乞儿。
    她想她这一生所做,也无非就是这样的事。
    可是为什么,又要让她看见未染尘埃的明眸,让她梦见少年时的事,
    让她忽然间想起,在中元节的法会上,在妖魔鬼怪磨牙吮血中,也有人逆流而上拼死将斗篷盖在她的身上,替她挡住了汹涌的人流。
    在她誓愿救难之初,世道便依然如此。
    并不是世道不配,而是她久临深渊,自己也堕入了深渊。
    为什么那一日要屈从?为什么那一日没有反抗?没有拼死去捍卫自己的名节、斩杀行寂那恶魔?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
    云秀伸手推开了那遗愿,没有再看下去。
    她逆转不了时光,亦承受不了这般悔恨。
    ——她平息不了持盈道长的遗恨。
    可是……至少让她将因果报应,扭转回到本来该有的结果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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