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鲁阳城往沁通方向,大约十里路的地方有一处地形突兀幽深的峡谷,因其气候特殊,时常半谷天晴半谷雨,故此得名晴雨谷。
晴雨谷下有一个小小的村落,原本住着十几户人家,后来因为独孤岙受命于老皇帝,意欲屠尽“染了瘟疫”的百姓,所以这十几户人家就随着殷临浠转移群众的队伍举村迁移了,如今的晴雨谷中能见到的,除了常年游弋在山谷间清爽的微风和村民因离去匆忙而来不及采收的大片白花花的棉花以外,就只剩下几座破落不堪的旧房舍倚靠着山谷尽头处。
此时此刻,眼前空无一人的景象,纵有道路两旁满目的银花绚烂,可在这幽暗的山谷里看起来却显得格外的凄凉。
“殿下,不是说敌方至少有两百人吗?人在哪呢?我怎么一个都没见着?”
坐在马背上的钱旭踢了踢马肚子,看着前方踏马行在大片银花中间背对着自己的那个男人,不禁微微皱眉,而他的身后此刻跟着四十几个身着玄衣盔甲,表情严肃的铁骑将士。
一行人迎着长谷尽头夕阳的余晖行进,战马的铁蹄踏出有节奏的“哒哒”之音,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山谷里显得十分突兀,脚下道路的两旁则是绵延至红阳尽处的白色长河...风轻轻一吹,牵起层层涟漪,朵朵摇曳的白色小瓣映衬着天空如火的颜色,看起来就犹如璀璨怒放的金莲一般。
然而在众人瞧不见的角度殷临浠收回了打量四周的视线,不由的皱紧眉心,一双折射出点点耀眼光芒的墨色眸子里竟是填满了愁绪。
钱旭不明所以,只是见殷临浠久久没有回自己的话,便满脸担忧的踏马上前,到他身边问道,“你怎么不回答我啊?我正问你话呢,情报到底是不是真的?若是真的话,那这块地方就不能再待下去了,这里是山谷,地形两边高于谷底,若真有敌方的话这里是极容易藏有伏兵的,而我们行在谷中,两旁什么遮挡物都没有,若是交起手来,我们绝对会被人包成饺子,是要吃大亏的!所以还是应该尽早离开才是。”
“离开?”殷临浠侧看着钱旭。
美好的容颜在夕阳的余晖里蓦地变得半明半暗,一双如古潭般幽邃的眼眸就这样看着钱旭,好一会儿才嗤道,“若真如你所说,我们早已进入了对方的监视范围,想要轻易脱身,怕是不可能了!为今之计只有继续走下去!”
“这...”钱旭面上有些迟疑,见了殷临浠的表情以后终究还是默不作声的垂下脑袋,握紧了悬在腰间的玄铜佩剑。
待他脸上的神色变得凝重以后,殷临浠又遽然话锋一转道,“不过你就放心吧,就算你这个常胜将军突然犯了糊涂,但这好歹不是还有我吗?早在进谷前我就已经命人探摸过情况了,这谷中现下除了我们以外确实没有几人了。”
“什么?”钱旭面上一动,“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知道虚张声势吗?”殷临浠忽的扬唇笑了笑,转过头看向四周的眼眸却逐渐变得凌厉,“只怕对方是利用山谷地势低,光线暗的优势为我们巡哨的兵士制造出来了一幕假象。”
钱旭听了以后越的糊涂,“你的意思是我们被人戏耍了吗?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两百兵士?”
殷临浠未置是否,引得钱旭当即便怒了,“什么人敢这样做?莫非活腻了?”
“无论对方究竟有多少人,总之他的目的...”
说到这里,殷临浠的声音便戛然而止了。
顿了片刻,那双目中凌厉的神色更添了些许,“你有没有闻见什么气味?”
“气味?”
钱旭疑惑的深吸了一口气,待仔细分辨以后突然大惊失色道,“是洋桃生叶!这是洋桃生叶被燃烧后的味道,是致命的毒素!”
旋即,钱旭面色大乱的牵紧缰绳令胯下的马儿调转了方向,又冲身后的铁骑将士猛地喝道,“别吸这烟,这烟有毒!”
听了钱旭的话,原本面色严肃的将士纷纷举起手将自己的唇鼻捂得严实。
但众人却忽略了自己身下骑着的马儿。
动物的抵抗能力原本就比人弱了许多,加上进谷也有一段时间了,那些马儿的呼吸又比人的粗了许多,自然吸进的毒素也更多。
故此,几乎是与钱旭的话音同时落地,马儿因承受不住身体里毒素的扩散而纷纷口吐白沫的倒在了银花丛中的一条泥泞小路上,身体里的毒素令马儿的心脏猛地收缩,紧跟着浑身便犹如啜泣般的抽搐了起来。
火烧的天空下,数十匹马儿甚至没有力气再嘶鸣半声,双眼饱含痛苦的望着自己的主人,悲戚戚的眼神仿佛成了动物们无声的求助,片刻以后终于脑袋一沉,只剩下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这样一来,原本整齐庄严的队伍登时就陷入了恐慌之中,失去战马的铁骑将士们已然乱成了一锅粥。
钱旭见状怒的正欲出声,然而就在这时又忽然听见从身后传来了一声闷响。
钱旭不由转过身望去,眼前见到的却是殷临浠煞白着一张脸倒在了银花中间。
“殿下!”
钱旭当即面色一紧,凄切的大呼一声后立马上前扶住殷临浠,看他愈见煞白的脸,声音里竟是掩藏不住的惊恐,“你这...你该不会是中了洋桃烟的毒了吧?”
殷临浠皱紧眉心,逐渐变得如纸苍白的绝好容颜上沁出了丝丝冷汗,却是并未回答钱旭这个明知故问的问题。
钱旭见其中毒症状加深,一时乱了阵脚也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便手忙脚乱的将殷临浠扶正道,“殿下,你振作些,我这就带你离开这里!”
说罢,钱旭率先起身,几番欲将地上的殷临浠拉起身,可他自己的身子在这时亦突然变得无力了起来。
“究竟怎么回事?”
钱旭晃了晃自己晕沉的脑袋,本欲扶起殷临浠的身子却极不配合的一软,登时就控制不住的冲泥泞的地面倒下了。
“越挣扎越痛苦,我劝你们还是乖乖在这等死吧!”
这时,自谷口处走进来了一个身着明黄色龙袍的中年男人,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卫模样的人。
殷临浠喘着粗气勉强支起上身,微微眯起眼眸,视线透过一地苦苦挣扎的铁骑将士望向了那个蒙着面的中年男人。
“父皇...”
是他!就算是化成了灰,殷临浠也认得那个害死了他母妃的无情男人。
“小团儿!”
此刻老皇帝正缓缓朝他走来,隐藏在面巾底下的唇边牵起了一抹妖冶诡异的笑容,那双略有些浑浊的眼中却毫不掩饰的流露出了张狂的杀意。
“小团儿啊小团儿...”
老皇帝喃喃了两声,脚步站定在殷临浠身边。
随即若陷入了回忆一般,狭长的双眼就这样定定看着殷临浠痛苦的模样,语气竟是无比愉悦,“说来这个乳名还是朕为你取的呢!因为你生下来时白胖圆乎,简直就像个白饭团一般,实在可爱的紧!朕还记得,你母后当初也很喜欢这个乳名呢!”
老皇帝的声音很是轻快,甚至还夹杂着点点怀念的意味,听起来就像是在同他寒暄一般。
殷临浠略略抬起眼皮,却只见老皇帝的眼梢里充满了恨意,毫无半点缓和之色。
紧跟着,他又狰狞着面孔,恶狠狠继续道,“只是谁也想不到,当初的小团儿竟会变成你这样的人!机关算尽,步步为营!你想过自己会有今天吗?想过朕吗?明明朕还记得,从前最疼的可就是你啊!但你却偏偏吃里扒外的帮那个孽畜篡了朕的龙位、夺了朕的天下,甚至还要杀了朕?你可当真是朕的好儿子啊!为了讨好那个孽畜,你做着这些大逆不道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今日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呢?”
老皇帝瞪着猩红的双眼,面上极尽阴晦之姿的说罢,突然又仰天古怪的笑了起来,“不过不管怎么说,你到底还是和你那个死去的母后一样,终究不过是别人的一条狗罢了!不管是当年她为我去和亲晋王,还是如今你甘为人犬,你们母子简直一模一样,都是他人的一条狗罢了!”
“你!”
殷临浠虽然明白老皇帝提起连皇后是在刻意激怒自己,但听见老皇帝这样侮辱他的母亲,殷临浠的怒火还是压制不住的爆了出来,“我警告你,别再侮辱我母后!因为你这样的人本就配不上她!”
“哦?警告?”
老皇帝迷离起双眸,抬起脚狠狠踩住殷临浠,“恐怕你还没认清现下的情况吧?你有这个资格吗?朕要杀了你,简直易如反掌!再说,朕有说错吗?朕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娶了那个贱人,生了你这个狼崽子!你们母子就是天生的扫把星,一个令朕受了莫大的屈辱,一个害朕失了江山,你们都该千刀万剐!”
听他提及江山,殷临浠蓦地冷笑,“怪只怪你自己轻敌,既你没有所谓的亲情概念,又把我和七皇弟视为政敌,那就该一同杀了我们,而不是为了维护你口中所谓的君王颜面惺惺作态!再者,将你推下皇位的根本不是任何人,令你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是你自己的野心和**,还有一身的罪孽!所以你注定就成不了一代明君!”
“住口!”老皇帝气极,终于抽出腰间的玄铁长剑,对准了殷临浠的胸口浅浅压下,剑尖顿时就刺入了他的胸口半寸。
鲜血迫不及待的从剑尖处溢出来,在殷临浠雪青色的深衣上印出了一朵暗色的莲花。
旁边同样状态虚弱的钱旭见了以后,唯恐老皇帝会杀了殷临浠,便挣扎着起身欲抽剑,无奈身子却如被人夺走了气力一般,手指虽死死按在剑柄上,但始终却没有拔剑的力气。
“涂德!”
老皇帝瞥了眼身后,冷冷喝了声。
依旧一身鲜虞兵士打扮的涂德当即上前,抽出弯刀便毫不犹豫的朝钱旭猛然挥下。
钱旭本想抬手抵抗,可此时的他哪里是涂德的对手?
这样一刀下去,钱旭只能愣愣的垂,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胸前绽开了一道血口子,鲜血正以奔泉的度往外流淌,不经意溅到了旁边银色的小花上,血点子便飞快晕开,很快,银色的花朵就被染成了血红色。
钱旭疲惫的眼皮一沉,身子便犹如被撕碎的纸片一般,缓缓沉在了地面上。
“钱旭!”
身旁殷临浠毫无血色的脸上填满了痛苦,几欲挣扎往钱旭的方向伸手,可只要他稍动一动,那柄刺中他胸口的玄铁剑就会深一寸。
“怎么样?这种慢慢感觉死神降临的感觉如何啊?”
老皇帝出嘻嘻怪笑,戴着面巾的脸眉目之间尽是狰狞,看上去就有如地狱的索命无常般。
殷临浠只觉得玄铁剑正不断往自己胸口深入,几乎快要刺穿自己的后背了。
身躯上巨大的痛楚令他不禁皱眉,喉头突然又猛地涌上来了一股血气。
紧跟着口中控制不住的一甜...
一口暗色的血液当即从他嘴里喷了出来,血点子如雾般凝在银花丛中,不一会儿远望近日的银色海洋里就徒然多出了一片血花。
老皇帝十分满意的大笑,神情如丧心病狂。
手里的玄铁剑再稍稍用力,剑下人的口中和鼻中便如失控一般,涌出了大片大片暗色的血液。
“去死吧!”
“你好奇吗?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在这里吗?不如朕就告诉你吧!是朕...”
“朕不过效仿古人瞒天过海的典故,做了些稻草人立在谷中,你的巡哨兵见了立马就信了,你说他蠢不蠢?”
“哈哈,还有你也是!你和朕斗,你以为自己能是朕的对手?朕只是利用了山谷风向一致在风源处点燃了洋桃,就这一点点手腕,你们就溃不成军了,就你这样还谈什么宏图大业?真是笑话!”
“笑...话...”
殷临浠如呓语般重复了一声,往日璨若星辰的眸子里俨然失去了光泽,变得晦暗一片。
而他的背后正安静流淌着大片鲜血,犹如在其身后绽开了一朵巨大的艳丽牡丹。
片刻,那些血液逐渐累积在一起,缓缓流进了银花的根部。
殷临浠再也感受不到身体上的任何痛楚,只顾呆呆看着天空,脑袋里一片空白。
因为此处是山谷的原因,放眼望去只能瞧见一条长长的天空,漂浮着火色祥云衬着瓦蓝色的天,很好看。
而就在此时,山谷瞧去,原本铺满了火色云彩的半边天蓦地凝聚起了层层乌云,虽不断翻滚着扩散,却始终不侵犯另一半火红依旧的天,看上去就仿若异像。
怪不得要叫做晴雨谷了!
殷临浠微微眯起眼眸,如纸苍白的唇角无力上扬,牵起了一抹欣然的笑意。
真想让素儿也瞧瞧啊...
殷临浠的眼前如走马灯一般,开始浮现起关于一个容色娇丽女子的喜、笑、哀、怒的神态,她的一切如生在他命中不可或缺的氧气一般。
明明和她之间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如今却...
殷临浠感觉到自己的命已经随着身体里的血快流光了,他的身体甚至要和泥土融合在一起了。
这一刻,他终于开始惧怕了起来。
他怕再也见不到记忆中的女子,害怕她一个人留在世上会孤独...
可是现实终于将他所有杂乱的思绪拉进了混沌中。
最后,他的眼皮终于沉沉的落了下来。
随着天边一轮火红的太阳,终于沉入了幽深的海中,再也寻不见半点光明的痕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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