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八这日, 元氏果然应约上门了。
随元氏一起上门的不仅有沐长风, 还有京中最负盛名的官媒厉姑姑。郭家门房将消息递到后院, 郭老太太才刚梳洗,惊得漱口水差点都咽下去。这位可是京城唯二的一品诰命夫人!郭老太太连忙甩开下人的搀扶,亲自赶去门口迎接。
郭老太太急急忙忙赶来之时,郭家各房的太太早已在门口候着了。
金氏站在第一个,她自认为郭家除了老太太, 就属她的身份最为贵重。理所应当,她最有资接待贵客。此时金氏正领着一众妯娌, 红光满面地与元氏攀谈。只是元氏似乎对她的殷勤不太感冒,应答很是淡淡。金氏对此不以为意,兀自攀谈得欢。
等郭老太太远远瞥见来人,一行人已经进了二门。
站在首位的元氏身形高挑,高出金氏整整半个头。此时一身海棠红的高腰华服, 云鬓凤钗,衬得红唇雪肤,好一副雍容华贵的模样。独子沐长风随侍左右, 身高腿长,姿容挺拔, 玉树临风。母子俩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站在那儿什么都不必做便是一道儿风景。
元氏一见到老太太, 脸上立即就挂上了笑。
这般热切, 与面对金氏之时的敷衍大不相同。郭家后院的女人没一个傻的, 这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于是看向金氏的目光立即就嘲讽了起来。金氏的笑脸不由地僵了僵, 而后抚了抚鬓角只作不觉,又恢复了平常。
她依旧亦步亦趋地跟着元氏,丝毫不给郭二太太几人凑上来的机会。沐夫人便是在看不上她,也轮不到旁人来不自量力。金氏低垂着眼睑,牢牢霸占在元氏身边的位置。
郭老太太拄着拐杖走得飞快,两步上前就拉住了元氏的手。
“贵客光临,真是蓬荜生辉。”
元氏是为提亲而来,从一进门态度便泾渭分明,对金氏与对郭老太太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此时她看到郭家老太太过来,该表态的毫不含糊。元氏一把接住老太太的手道:“哪里哪里,老太太你言重了。”
多少年了,郭家再没这般身份的贵客上门。
郭老太激动得不能自已,也不将人带去松鹤园了。嫌路太远,她只赶忙儿扭头吩咐了下人前方带路。不必下人搀扶,拄着拐杖一马当先的,老太太亲自引着元氏往前院的会客厅去:“沐夫人还请这边请,花厅在这边。有话,咱们坐下慢慢说。”
提亲不是小事儿,自然得坐下慢慢说。元氏看了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沐长风,转头笑着冲老太太点了点头,欣然前往。
金氏等人若有所觉,目光溜去沐长风的身上转悠了几眼。
老太太此时只有满心的荣幸,并未多想,自然也就没注意到儿媳们心里已经打起了小九九。她一手携着元氏,一边还拄着拐杖。没出口赶人,金氏等郭家太太们自然跟着一起。于是一行人浩浩汤汤,往东苑的会客厅而去。
等一群人坐下,上了一圈茶水,郭家人这才注意到元氏似乎是带了媒人来的。
且不说各房太太的看到厉姑姑之时,眼中掩饰不住的惊喜。就说郭老太太先是一愣,而后反应过来是大喜。这思绪只是一瞬,一瞬之后便转换成怀疑。并非她想妄自菲薄看低了自家姑娘,而是沐家这样的人家,亲自上门跟她们郭家结秦晋之好几乎不可能。
老太太惊喜的目光中,不掩饰怀疑地看向元氏。
元氏没说话,低头浅浅啜了一口茶水。元氏的右手边,则是沐家俊美得仿佛画中人的嫡长公子。老太太的目光再移向厉姑姑,心思几番碾转,端着杯盏的手都在发颤。
“这,这位可是……?”虽说看出来,元氏亲口没承认,她心里还有些不信。
元氏放下杯盏笑了,“这位是京中有名的冰人,厉姑姑。”
另一边的厉姑姑闻言,极有眼色地站起身来。
厉姑姑这一站起来,元氏的来意便不言而喻了。元氏的嘴角这就含了笑,她状似有些无奈地指着手边眼观鼻鼻观心的沐长风,轻声道:“老太太怕是早已看出来了。妾身这趟过来,是来替长风这小子来向你府上的姑娘提亲……”
这话一出,如在暗藏汹涌的水面投入一颗石头,花厅里嗡嗡的议论声瞬间高起来。
一旁的厉姑姑立即就张开口夸了起来。
媒人的这张嘴,那是厉害得没边儿。厉姑姑张了口说出的话,那是句句动听,字字能甜到在座郭家人的心里去。
金氏等郭家几房媳妇听着听着,按奈不住激动,差点就这话认了自家的姑娘。
说来,郭家的子嗣昌盛,未出阁的姑娘家自然也多。今日花厅里坐着的,不论哪一房都有一两个待字闺中。郭家太太们听了厉姑姑天花乱坠地吹捧,心里边忍不住就飘飘然,都觉得是在说自家女儿,自家姑娘的福气到了。
这可不就是天大的福气么?沐家是什么样的人家?百年将门,听说祖上出了四代名将。那是入了青史的人家。若是自家的女儿嫁入沐府,那是无上的荣耀。
二房的符氏最是激动,双目放光,红光满面,恨不得竖着耳朵听每一个字。
符氏心里想得美啊,在她看来,她的长女郭佳,那是郭家十几来个未出阁的姑娘中最最拔尖儿的一个。年纪与沐长公子匹配不说,相貌学识也是出了名儿的好。她多年的教导,佳儿不仅性子温婉,仪态大方,还是个最懂事体贴。
若是有人上门提亲,定然是看中了她的佳儿,没有旁的可能。
金氏一看符氏这做派就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心里忍不住就呸了一声。郭佳那小贱人,小小年纪别的没学会,光学了一身装腔作势的虚假气。沐家人能看上她?看上她才是眼瞎了。
可心里这般想,金氏心里的火气还是蹭蹭往上冒。
她只觉得十分生气,生气又可笑。整个郭家都是靠着她家老爷在撑,这群人到底哪儿来的脸面自命不凡。金氏不由地冷笑,这沐夫人要提亲也只会看中大房的姑娘。二房这对贱人母女平素借着大房的威风吆五喝六,还真把自个儿当人物了?
心里鄙夷着,金氏自个儿却也竖着耳朵听。
其实她要比符氏看得更明白些。今儿这媒人花言巧语的,说得好似元氏凑巧看到郭家哪房姑娘觉得得了眼缘,这才亲自上门为儿子提亲。实则怕是沐长风自己相中了。才叫元氏寻个好的借口上门提亲,如此姑娘家的名声也更好听些。
“府上的六姑娘乖巧温顺,正好配了沐公子……”厉姑姑说得口都干了,“虽说两人年岁确实差了些,不过男子大些也合适,会疼人。”
“六姑娘??!!”符氏的笑容瞬间僵硬了。
其实不仅符氏,就是三房的杨氏,四房的焦氏,五房的闵氏,在座的谁人不是脸都僵硬了,俱都不可置信地看向厉姑姑。
符氏最是沉不住气,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十分失礼地直接打断了媒人的话,急切地问道,“厉姑姑你方才说六姑娘?可是大房那自小便体弱多病的六姑娘?你没说错?”
郭家老太太刷地抬起眼:“!!!!”
“……体弱多病?”厉姑姑是得了沐府的口信儿过来,还没打听过郭满是什么情形,当下便愣住了。她回头看了眼沐家人,元氏也有些愣住。
“可不是!六丫头……”
“没有的事儿!”郭老太太差点没被符氏给气死,这话是能当真人面儿说得的?况且六丫头如今已经好了很多,如今只要好好将养便能跟平常姑娘家一样。“沐夫人,六丫头早年身子是有些虚,如今调理得好着呢……”
“可是母亲,六丫头前些时候不还请了大夫吗……”
“那还不是落水染了风寒!”郭老太太厉声道,“这事儿沐夫人怕是也知道。六丫头去您府上做客闹的那一场……说来,也是我府上教导不严。”
一提起赏花宴,元氏就想起郭满来。当时还是沐长风将人送去她的院子,想着那姑娘娇娇小小的,性子倒是活泼开朗。面上的犹疑也收起来,元氏顺势又为沐长雪道了歉:“赏花宴那日,是长雪鲁莽,实在对不住。”
郭老太太立即摆手:“哎~过去的事儿便不要再提。”
元氏笑笑,将这事儿揭过去。
……
既然说到了郭满,剩下来的事儿自然是围着定亲来。笑话,她儿子难得松了口,亲自提了要的儿媳,她这作娘的怎么也得替儿子达成心愿。
元氏想着,这些个事儿由她一人来安排就行,不必拘着儿子一个大男人坐这儿听。于是便打发沐长风出去。正巧耳聪目明的沐长风听了一耳朵的酸言酸语,心里十分着恼。他也没多异议,跟郭老太太行了个晚辈礼便出去了。
这个时辰,元氏携沐长风一起上门的消息已然传遍了郭府。
郭家的姑娘们坐不住,早已经在园子里溜了不止一圈儿。都在猜沐家人为何上门,也盼着能再园子里撞见一回沐长风。哪怕说不上话,叫他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上回寿宴好些姑娘被郭老太太拘在院里,根本就没机会跟沐长风搭上话。
郭满捏着玉佩,也跟着一起来逛园子。毕竟今儿一过,沐长风那金疙瘩就是她的未婚夫。所谓未婚夫,那就约等于是她的男人。郭满别的麻烦自然是能躲则躲,但自家男人的事儿,再麻烦她也绝不叫旁人占到一丁点儿便宜。
双喜双叶一左一右地跟着斗志昂扬的主子,也斗志昂扬了起来。
郭满是早早知道元氏今日回来的,所以,一大早特意换了身喜庆的衣裳。妆容也拾掇得精致,红唇粉面,好叫自己苍白的脸色看着红润健康些。
郭满的院子听澜轩离花园其实有些远,主仆三人从听澜轩过来,至少得走一刻钟。郭满身子比较弱,自然走得更慢些。三人穿过花园的小径,刚出了园子,还没在里头走上一圈就遇上站在廊下的郭嫣郭佳。
两人没看到郭满,正乌鸡斗王八一般互掐着。
郭满主仆瞬间又缩回了草木之中,不是她怕了这两人。而是郭佳郭嫣这两人虽说水火不容,但自从郭昌明寿宴那日之后,一看到她就会摈弃前嫌一起对付她。怕这时候过去会引发两人围攻她一个,郭满决定带着双喜双叶绕路。
双喜双叶一前一后,护着郭满的衣裙不被草木勾到,小心地从小路走。
郭家的这片园子不大,其实是一个嵌套式的设计。东侧过去,穿过角门,里头还有一个小套院。不过那院子里头没什么可赏的,被池塘占了大半,四周除了假山就剩几座凉亭。平日里除了郭昌明作饮酒写诗会去坐一坐,基本不会有人去。
郭满从角门过去,才走到拱桥,一眼便看到躲在湖中心的凉亭里跨坐在栏杆上的沐长风。
这厮今日倒是别致,换了一身朱红的广袖锦袍。本就是象牙的冷白皮,在朱色的映衬下,白得仿佛一尊玉雕。隔得远,郭满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但他此时好像是故意避着人,正坐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半边身子都藏了起来。
郭满站在他对面的湖面,本想喊他一声。
张了张口,想到角门的另一边还有一堆人在找他,于是便作罢。郭满举目在湖面上四处看,想着既然来了,也该去跟那厮说两句。然而看了半天,湖上没桥就算了,一艘小船也没有。郭满啧了一声,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沐长风的背。
只见这厮百无聊赖地捡了地上三颗石头,而后,咻咻地扔了两颗下水。
只听咚咚两声实墩墩的响声,连水连朵水花儿都没激起来。郭满心里正想着真笨,打水漂儿都不会。她心里才鄙夷,不一会儿,就见平静的池面,浮起两条翻了肚皮的锦鲤。
郭满:“……”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池鱼似乎是郭昌明花了大价钱淘来的稀有品种锦鲤。具体值多少银两郭满不清楚,但……沐长风这厮这么厉害的吗?丢两颗石头就砸两条鱼???
兴许是郭满的意念传递到了,沐长风感觉后背似乎如芒在刺。
他刷地回过头,目光笔直地看到湖对岸的假山旁边,站着个红彤彤的小姑娘。红彤彤的衣裳,红彤彤的发带,红彤彤绣鞋。
嗯,从头到脚,一身红。
同样一身红还嫌郭满红的沐长风:“……”还没嫁人呢,就穿成这样,这年头小姑娘都是这么着急出嫁的么???
双喜双叶看了一眼朱红的未来姑爷,再看看一身火红的自家姑娘,默默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想到:这夫妻俩,真是有默契……
然而就在这么一瞬,湖中亭的栏杆上坐着的男子站起了身。
须臾,他脚尖一点,轻盈地就跃上凉亭的亭盖。而后在郭满主仆惊悚的目光之下,他不借助任何外力,直接从湖中亭飞了过来。
只见这人的双手自然地展开,朱红的广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沐长风仿佛天上俯冲下来捕食的秃鹫,一把抓住郭满,拎着又飞了回去。
快得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眼前就没了郭满的人影。
双喜双叶瞪大了眼,惊得下巴都合不拢。再抬起头,湖中亭里已然是两个人在了。郭满傻愣愣地在沐长风的眼前站定,一脸大写的懵。
在看到这张脸之后,沐长风阴郁了一上午的心情突然就放晴了。
他弯下腰,双眸直视郭满的眼睛,冲着郭满抬起右手。修长的拇指与中指轻轻一搓,就是一个清脆的响指:“哎丑丫头,清醒了没?脚落地了!”
郭满一个哆嗦回了神,看着她,嘴角就垂了下去。
沐长风一愣,正要说什么,就眼看着平素皮猴一般闹腾的小丫头,乌溜溜的大眼睛泛起了水雾。那涂了胭脂的红彤彤的小嘴儿,也抖啊抖的,一副要哭的模样。
沐长风张狂的笑脸一僵,心里的洋洋自得霎时间就被慌乱冲了个干净。
“哎,你莫哭啊,”他有些手忙脚乱凑近了去看着郭满的脸,企图替抹眼睛,“又没把你丢水里,你哭什么?”
郭满的眼底已经泛出了泪花,嘴巴也抖抖抖……
沐长风生怕她哭出来,两手迅速在掏袖子。掏半天才掏出一张帕子,他递给郭满:“小丫头平常不是挺皮实的么?爬树、爬山、打人你都使得,怎地拎着你在湖上飞一圈儿就受不住了?哎哎哎,莫哭莫哭……”
说着,他那帕子就盖到了郭满的脸上,而后,极其不讲究地就是一抹。
“!!!!”假哭的郭满瞬间傻了。
……天煞的魔鬼!!她特意花了半个时辰才拾掇出来的‘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桃花妆啊啊啊……郭满本来只是突发奇想,假哭吓唬一下这人,这下子是真哭了。
“姓沐的你作死啊!”
郭满给了他一拳,瞬间捂脸,“我精心准备的桃花妆……”
然而捂得再快,眼疾手快的沐长风也还是在郭满捂脸的瞬间看清了自己随手的杰作。郭满本来晕红的眼窝,仿佛被谁擂了一拳般晕成一团,黑乎乎的。
沐长风:“……”
他真不是故意的,他方才只是怕她哭想替她擦擦眼睛。谁成想胭脂水粉居然这么不耐擦的。“我弄湿了再替你擦一擦吧,别哭了啊。本来就长那样丑,就算化了妆也没好看到哪儿,糊了没关系的……”他嘀嘀咕咕的。
没关系你个大头鬼!
郭满气哭:“你才丑,你最丑,呜嗷嗷嗷嗷嗷……”
“莫嚎叫,千万莫嚎,外头几个人在四处堵我呢,”沐长风连忙捂住郭满的嘴,做贼似的看向亭外道,“要不然我给你打一下?”
郭满闭着眼睛嚎:“呜嗷嗷嗷嗷嗷……”
“那你要怎么样嘛!”沐长风情急之下没注意,两手将人环着给压在了怀里。他死死捂着郭满的嘴儿,想着亭外一堆人对他虎视眈眈,头一回如此无措。
郭满被口水呛了下,她一抹眼睛打了个嗝,“那要不然你给我亲一下,亲一下我就不哭。”
沐长风瞬间抬头瞪眼:“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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