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永宁城总是别样的热闹。说永宁人热爱劳动,不如说他们吝啬。他们一刻也闲不下来,一心掉进钱眼子里了。
但是黄昏毕竟不同的,一切劳作都可以停止了,这是该回家或是进酒馆的时候了。忙活了一天,不就是等着这片刻的休闲时光。
一壶老酒,一碟炒豆子,那真是神仙也不换。
不过,城东的太华路可就不同。自明朝起,这条路上就住着永宁城最有权势的人。从前是知府,如今便是军长。
走了李军长,来了孙军长。如今便是这郝军长的地界。一日三队人马巡逻,各个拐角都布上查人的关卡。
整个永宁城大概再没有比这条路更安全的地方,也没有比这更宽敞的地方了。只是如今再宽敞的道,也走不过人了。
车水马龙,人流不息。从天明至天黑,来往的车辆将这条宽敞的大路挤得满满当当,连半点空隙也没有留着。
天色渐晚,街道两旁还是清朝时的煤油灯,在点灯人忙碌的工作下,微黄的街灯一盏一盏地点亮了,将街道渲染出些许温暖来。
相反的车里冷极了。庄叔颐摸了摸自己耳朵上的珍珠耳环,打了个哆嗦。
“怎么了?冷吗?”柳椒瑛将披肩给她穿上,温柔地替她系好。
“恩。阿娘,阿年呢?”庄叔颐不太开心地问道。明明说好要一起去宴会的,偏偏到了下午阿爹便有事将他唤走了,现在连人影也见不着了。
“你一路上都已经问了七八十遍了。”柳椒瑛笑着替她理了理裙角,又检查了一遍她的妆容。“今儿穿的可是你表哥带来的英国香奈儿套装,你可得淑女些。”
“阿娘,你好烦,都说了好几遍了。我知道了,不许上蹿下跳,不许跑。”庄叔颐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那么一圈,柳椒瑛就知道她要犯坏了。
柳椒瑛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还有不许跳舞的时候故意踩人家的皮鞋。”
“阿娘,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庄叔颐笑嘻嘻地靠在阿娘的肩膀上,撒娇道。她继续望着窗外,眼神却没有多少的欢愉。
她不想去。她向来讨厌那场合,又是阿谀奉承,又是觥筹交错。她连想到都觉得麻烦和厌恶。然而阿爹阿娘心里的顾忌,她也不是不明白。
两相对比,她只能选择压抑自己。她觉得此时自己就像是一盘子放好了佐料的菜肴,即将要被端到人家的餐桌上去,任人食用。
“阿娘,阿年什么时候来?”庄叔颐揪着自己的披肩,低着头,闷声问道。“他会来吗?他怎么来啊?”
“你会来的。他答应你的事,有食言过吗?”柳椒瑛搂着她的小闺女,心里忍不住犯嘀咕。然而这青年再好,再将她的宝贝女儿放在心上都没有用。可惜了。
“没有。”庄叔颐立时便心定了,突然想起来,继续问道。“阿娘,你说他会穿什么?总不会还穿长袍马褂吧。”
“这等场合自然是要穿西服的。”柳椒瑛正在想事情,十分敷衍地回答道。
但便是这随便的一句回答,也叫庄叔颐快乐起来。她那小脑瓜里不知幻想了些什么画面,笑得越发的傻气。幸好柳椒瑛没注意,否则还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端来。
过了好一会儿,车子停了下来。到地方了。门童立即殷切地上来要替她们开门。庄世侨站在一边等着,将她们一个一个地扶下来。
“夫人真是美极了。”庄世侨的眼睛简直像是黏在柳椒瑛的身上了,旁边的一切似乎都虚幻不存在了。
庄叔颐站在一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俩夫妻又黏糊上了。都结婚二十五年了,这俩还没黏糊完呢。
但是看见柳椒瑛穿着那一身月白底黄梅绣样的旗袍,白皙纤细的手拿着一只小巧的香包,庄叔颐的心中也情不自禁地泛滥起赞美之词。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诗经·国风·周南·汉广》中的每一句似乎都是在描绘她的阿娘。在庄叔颐心里大抵这世上没有人比她阿娘更好看了。
柳椒瑛羞涩地推了庄世侨一把。“都这把年纪了,说什么呢?快进去吧。”
两人相视着,挽着手进去了。全把后面的庄叔颐忘得一干二净。庄叔颐耸了耸肩,悠悠地叹了口气。阿年人呢!
说是洗尘的迎接宴会,但是看起来,不过是灯红酒绿的舞会罢了。只是那肥头大耳的郝军长在那台子上讲了几句话,接下来,便又是照常的歌女乐队奏起了舞曲,众人两两搂着进了舞池。
庄叔颐倒是想逃。不说逃得远远的,便是逃到人少些的角落也好。可惜柳椒瑛没给她这个机会,一直拉着她,和众夫人周旋交际。
这香水,烟味交杂在一起,庄叔颐只觉得脑壳发疼,视线都快被熏模糊。她是最怕这些的,偏偏就是有人不肯放过她。
那郝军长家的少爷,曾偷溜进庄府一次郝公子抓住了她。“哟~怎么来我家了,还不和我打声招呼。”
庄叔颐瞅了一眼他解开的两颗扣子,只觉得眼前站的不是什么富家公子哥,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地痞流氓。白瞎了那么好的手表。“咳咳,郝先生好。我就是想去花园里透透气。”
“呀,怎么都结巴了。好什么好。别这么见外,叫我博文便行了。这是我老师起的字。”就这样的人也有老师给起字,真是世风日下。
庄叔颐一边腹诽,一边摆出标准的社交笑脸来。“那么博文,我可以走了吗?”
“不行。”郝博文不仅看出了她不习惯这场合,还故意逗弄她,一口烟直接喷在了庄叔颐脸上。
庄叔颐只觉得快要窒息了。她对气味最是敏感,闻见烟味便要难受,更别提被这么捉弄了。为此,她阿爹和两个叔叔都不敢在家里抽烟,生怕她闻见恶心。
这郝博文看出来了,却毫不在意。在他看来,只有别人附和他的,没有他为了别人委曲求全的。不过是烟味罢了,她能奈何?
庄叔颐对他的第一印象,果然没有错。这就是个加大号的熊孩子。
可是烟味越来越浓,搅得庄叔颐什么也思考不了。她只觉得浑身晕乎乎的,似乎腿脚发软,都要站不住了。突然一个晃神,她觉得天旋地转,眼见便要倒下去。
“小心。”郝博文伸手去扶她,却落了个空。
庄叔颐落入一个结实的怀抱。
“榴榴。”
是阿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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