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姐姐就是古板,她若是真想知道自己去问不就好啦,这年头谁还没有拍过一两张照片呢?”庄姝婷笑着戳了戳庄叔颐。
“照片也是会骗人的。何况你不看真人怎知他是不是瘸子哑巴?或还可能是个傻子呢。”张叔一本正经的哄骗道。
“不至于吧。二伯母再怎么好面子,也不至于让兰姐姐跳入火坑呀。真要这样,不要怀疑她不是亲娘了。”庄姝婷天真道。
庄叔颐去不去反驳她,也不同意她。在她内心深处确实有这样一份恐惧。但是,她又忽然想起阿娘已经答应过她了,立时便又松了一口气。“快吃饭了,你也少吃点零嘴吧。”
“阿姐不公平,你都吃了一上午了。我才吃了那么一点儿。”庄姝婷撇了撇嘴,却还是乖乖听话了。
春节之时正是阖家团圆的日子。祭祖之后,众人相互道喜,然后按着尊卑长幼坐在圆桌上。庄府的仆从们有着自己的桌席,菜色也是一应俱全,比起主桌并不逊色。
庄世侨先端起一杯酒,敬过众人这一年的辛劳,然后一饮而尽。他坐下来,头一个动了筷子,宴席这才算是正式开始了。
庄叔颐伸出筷子,夹了一片糯米藕片,还没有吃,便被人唤了名字。
“榴榴,真是大了啊。好久未见了,都成了个大姑娘,可寻摸到婆家了?可要抓紧了。”说这混账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庄叔颐那不着四六的二叔庄世筠。
她这二叔叔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人影,就是呆在永宁城里,也不见他来主宅几趟。这倒也不是庄叔颐讨厌他的理由。
瞧他那颓废的样子,若不是庄世侨还在,他恐怕在众人面前便掏出烟筒抽起大烟来了。这才是庄叔颐不爱搭理他的缘故呢。
都已经是民国,竟还有人抽大烟,真是无可救药。
虽庄叔颐腹诽不已,但面上仍是恭恭敬敬地回答。“二叔,还没呢。”
“那可得抓紧啊。好的就是要早早抓在手里才好,若是挑晚了,便只能挑那些歪瓜裂枣了。”看看,这是做叔叔的好说的话吗?
“那不怕,好货不怕出手晚。我们家的,还愁没人要?”庄世侨笑着举杯打岔道。“来,利贞啊,喝酒。”
“多谢大哥。可惜蒙德不在家,不然,真可以说是团圆了。”庄世筠说话都大舌头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来之前抽了一筒的关系。“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忙什么,还有什么比过年事大的,太不像话了。”
席上立即异样地安静了下来。众人皆不知如何去接这话,只得拼命地吃喝起来,好忽视这尴尬的气氛。
庄叔颐不声响地吃了藕片,又向着下一道清烧芥菜进发。先吃些清淡的,肠胃里垫了点东西,一会吃大油的才不会难受呢。庄叔颐筷子飞起,左手边的扬波为她盛汤剥虾。
坐在隔壁的庄姝婷忍不住戳了戳她。“阿姐,你这是几天没吃饭了?我看你一下午就没停过嘴,怎吃得这么急?”
庄叔颐无奈道。“那都是三个小时前的事情了。在祠堂那边跪了又跪,拜了又拜,能不饿吗?你也别说话了,等会肯定是要进酒的,先吃点东西吧。”
“啊,不是吧。阿姐,我才不要喝呢。”庄姝婷还自诩是个孩子,任性道。
“你看他们都喝上头了,怎可能放过你一个呢?我要吃那个,阿年,帮我。”庄叔颐有意地凑了过去,手装作不经意地碰到他。
扬波却丝毫没有反应,面色如常,半点看不出异样,继续为她布菜。庄叔颐各种指使他,结果他半点也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同。
气得庄叔颐吃撑了。
扬波哭笑不得地给她找消食的山楂。“你今日是怎么了?”
庄叔颐敬了一晚上的酒,这时只还有一点意识,那便是要让阿年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可是这一点意识被那波涛汹涌的醉意侵蚀,反倒变成了古怪的行为。
她搂着扬波的脖子不肯放,蹭了又蹭,像极了一只粘人的小猫咪,然后用又黏又甜的声音撒娇道。“阿年~”
“怎么了?”扬波只觉得她比往日要软多了,软得好像没有骨头了一般,如一滩水盛在自己的怀里。“又喝醉了。”
“我没醉。”庄叔颐坚持道。“我没醉。你听‘妙法莲华经者,通诸佛……’”
还说自己没醉,都背起《法华经》来了。扬波无奈地摇了摇头,将她抱起来,这一抱不要紧,她竟换了一本。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在道也,曰余食赘形。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得,背起《道德经》来了。扬波小心地将她抱到卧室去,将她轻轻地放下,便听见她又换了。
“在战争中,个人与个人绝非以人的身份,甚至也不是以公民的身份,而仅仅是以士兵的身份才偶然成为仇敌的;他们只是作为国家的保卫者,而绝不是作为国家的成员……”
“又是卢梭的《社会契约论》。”扬波笑道。“这是梦里也要争取平等和自由吗?”
杨波戳一下她,她便换一本书背来,这样的醉酒真是可爱得叫人发笑。
他将这张牙舞爪的小猫塞进被子里,又仔细地将被角折进去,又怕她会难受,不敢走开,只坐在那床头痴痴地望着她。
果然睡到半夜,庄叔颐难受起来,哼哼唧唧地翻来覆去。杨波赶紧将她扶起来,将炉子上温着的醒酒汤倒一杯,小心地给她灌下去。
庄叔颐喝了汤,似乎好受一点,睡意上来就想躺下去睡。杨波拦了半天也没有拦住她,最后只好由她去。谁承想,这便糟糕了。她躺不多时便胃里翻腾,一下便吐了出来,顿时满地的酸腐味。
杨波立时便懊悔了。他不该纵容她的。只是当时她那般看他,叫他拒绝不了。他从来便拒绝不了她。
“阿年,阿年……”她如河滩上的鱼,渴求着水,拼命地嘶吼着,挣扎着想要得到他的回应。
“我在这里。”杨波上前抱住她,绞了湿帕子为她擦拭,又将她搂在怀里,心疼地轻抚她的背。“榴榴,别怕,我在这里。”
庄叔颐吐了几回,稍微地清醒过来了。她痴迷地望着他,伸出手触碰他的脸,瞬间如同触电一般。杨波抓住她的手,舍不得松开,而他的这份犹豫给了她一丝勇气。
他并不讨厌这样的触摸。庄叔颐内心雀跃着,借着醉意凑了过去。“阿年,你对我真好。”
“说什么傻话啊。榴榴,你喝醉了。”杨波笑着擦拭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将每一根手指都擦拭过去,动作轻柔极了。
“是啊。我喝醉了。”庄叔颐这句话叫杨波起了警戒心,她在那花园里也是这般撒泼的。想起那一日,他便后悔。幸好她不曾回忆起,否则便是一场灾祸。
可是今日似乎与那日不同。现在她分明是有意识的。杨波经历过太多,她太幼稚还骗不过他。他立刻便知道她是在装醉。
杨波想明白这一点,立刻便想离开了。不能这样下去。可是他下不了决心掰开她的手,于是轻声哄骗道。“榴榴,你睡吧。天都快亮了,我该走了。”
“不,别走。阿年,别走。”庄叔颐立时连最后一点醉意也消失了,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望着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半点醉意也瞧不见了。“阿年,我有话要和你说。”
“等明天吧。你看起来很憔悴了,快睡吧。”杨波轻轻地抚上她的眼睛,想要蒙混过关。他曾想过某一日她按耐不住自己,却不想便是今日。
这太糟糕了,再过一个时辰便是日出。那时便该是新的一年了。
庄叔颐不肯就此妥协,捉住他的手奋力移开来,瞪大了眼睛,挣扎着坐起来,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阿年,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榴榴。好了,你该睡了。”杨波移开了视线,不忍看她那双闪亮的眼睛。
“不是的。是想要死后同穴的那种喜欢。你愿意吗?”庄叔颐抱住他的头,额头与额头相碰着,不留丝毫的余地给他。
“不,榴榴,你喝醉了。”杨波别开脸,将她按在被子里,生硬地说道。“睡吧。明天起来的时候就好了。”
听到这句话时,庄叔颐已经知道答案了。他明明知道她是清醒的,他是故意这么说的。被残余的酒精和燃烧的不甘心驱使着,她非要得到一个答案不可。
她望着他,启唇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求你爱我!这是陷入爱恋的女子二千五百年前奋而发出的声音。连古人都能如此勇敢,她怎可逊色?
他沉默以对,她却不愿意了。
她忍耐了太久,压抑了太久,也渴求了太久。
“不见汝兮,思之东墙,愿随汝兮,归故乡,与子偕老兮,地老天荒。”
四目相对,那双含着秋波的瞳眸诉说着一个女子的爱恋。他始终还是避不开。虽她还有醉意,他却是万分的清醒。
“对不起,榴榴。我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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