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纳兰暝撕开他自己的胸口时,希拉的胸前也出现了一模一样的,骇人的伤口。不,说是“伤口”怕是有些不太恰当,毕竟整个胸腔都被打开了,两排肋骨被掰断,整齐地倒向两边,像个被打开的礼物盒。作为礼物的心脏躺在那盒底,一下,又一下,有力地搏动着。
“砰砰”、“砰砰”、“砰砰”
一片沉寂之中,二人的心跳之声听起来格外的响。裸圌身的纳兰暝抬头与希拉对视,两手强撑着他自己的两排肋骨,看起来就像是敞开了一件皮夹克。二人的面色均是一片平淡如水,与他们此时的身体状况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们并不是没有痛觉,相反,他们的痛觉神经比地球上的任何生物都要敏感,而且他们身上的伤足以让最为坚强的硬汉像个第一次打针的小婴儿一样失声痛哭——他们只是并不在意罢了。
红色的光芒映照在纳兰暝的脸上,在他的面前,希拉那鲜血淋漓的胸腔之中,一颗与拳头一般大小、通透澄澈且形状并不规则的红宝石,正躺在她心脏所在的位置上,换言之,那就是她的心脏。红光从这颗宝石的最深处迸发出来,并随着她的脉搏,有节奏地一明一灭。
几根大动脉大静脉就这样,直接插在了这颗,假定它应是无机物的,“宝石”之上。尽管没有心脏那种特有的,泵式的跳动,血液还是被某种未知的力量从那颗宝石之中推了出来,流进了血管之中。不,真要说的话,也不仅仅是“推出来”而已,某种东西正从那颗宝石的深处源源不断地涌圌出,并以血液为媒介,顺着或大或小的血管,流遍希拉的全身。如果,纳兰暝还像几百年前一样,拥有敏锐的魔法嗅觉,那他一定能嗅到那股子,浓烈得让人头晕的味道——那是纯净的魔法之力。
“这就是你那无穷无尽的力量的源头了。”纳兰暝说道,“你身上唯一‘非你’的部分,你的,‘真祖之心’。”
这颗过于异常的心脏就摆在面前,抬头相望不过几米,纳兰暝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吃惊。倒不如说,他早就已经知道这些了,早在一千年以前,在他刚刚转变为吸血鬼之后不久,血族的那些古老的传说,便已流入了他的耳中。然后,又在八百年前,在他第一次向希拉寻仇的时候,他亲眼确认了这些传说的真实性,并且亲身体验到了,它那压倒性的力量。
来说说血族的传说吧。
首先,吸血鬼这一种族是如何诞生的?一切的源头,都要追溯到上古时期,一个名为“该隐”,或者至少,被后世称为“该隐”的闪米特人身上。关于这个男人,有一种说法是,他因妒忌而谋害了自己的亲兄弟,因而受到了诅咒,还有别的说法是,他觊觎那永生不死的力量,受恶魔蛊惑而堕落。总之,年代久远,具体的原因已不可考证,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名为该隐的男人,最终成为了世上第一个吸血鬼。
这便是血族的第一世代,元祖,传说的开端,血族的所有家系血脉向上追溯,最终收束的那唯一的起点。每一个吸血鬼的力量,都源自于这仅有一人的“第一世代”。以第一世代为起点,向下第二世代、第三世代、第四世代,每往后推一代,其体内该隐的血统便淡上一分,其身为吸血鬼的力量便也弱上一些。
该隐的血统就像比特币,总额定死,可无限拆分,最开始发放得多,然后越来越少,最终完全饱和,仅在玩家之间流通,而不再产生新的货币。后入场的那些吸血鬼,捏着手头仅有的那一点点淡而薄的元祖血统,看着比自己高上几个世代的老人们居奇自重、吃香喝辣。他们很快就会意识到,自己出头唯一的机会,就是同族相残,就是杀戮,然后掠夺。
一句话,该隐是神。假使他不是,所有的吸血鬼也都会奉他为神明,并以自己的血统比别人更加接近于他而感到自豪。
那么,第二个问题来了,既然第一世代是没有争议的“神”,那最接近神的,又是谁呢?
答案是仅有十五人的第三世代,世上第一批接受“初拥”的人类。他们的体内,流淌着最为纯正,与该隐最为相近的血液。
那么,既然第一世代是“神”,第三世代是“最接近神”的凡人,夹在二者之间的第二世代,又是什么呢?
其答案便是,“神的一部分”。
这就要回到远古时代,回到该隐的身上,看看他究竟是怎么把第二世代的五位真祖制造出来的。
该隐不会死,不像别的吸血鬼总有足以致命的弱点,他是真正的,绝对意义上的不死。他的肉体无法被消灭,并且一旦受到伤害,就会立刻将所受的伤害原原本本地返还给施暴者,同时开始迅速、无条件地复原。所有被他的身体部分直接触碰到的生命体,无论他是否愿意,其生命力都会被他完全吸收,因而开始以肉圌眼可见的速度腐烂,最终化为尘土。他的力量等同于血族整个种族的总和,现存的吸血鬼根本无法想象他的强大。他的大脑拥有超级计算机级别的运算能力,而他的记忆又不会衰减,故而,他脑中的知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积累,直到这世上再无可以挖掘的“未知”,也就是说,直到他达到“全知”的领域为止。
讽刺的是,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的该隐,既没有立国称霸,也没有行走江湖、行侠仗义,他甚至连最基本的,作为一个个体,幸福地生活下去,都做不到。所有他走过的地方,都会化为一片荒芜。伤害他的人最终自取灭亡,对他没有敌意的则敬而远之,他就像一尊瘟神,独自流浪,无处安身。所有曾令他快乐的东西,在他那无垠而永不凋零的记忆之森中,都显得渺小而无趣。到了后头,他可能只是随性动两下手指,一座城市便会化作尘埃,而他那早已麻木的大脑,只是机械式地将他的经历记录并永久保存,既不会给予他肆意挥霍力量的快乐,也不会令他感受到摧残生灵的痛苦。
他的人性在漫长的时间之中彻底腐朽,就如他脚下的大地。他所能感受到的,唯有神站立在大地之上的空虚、万年独行的孤独,以及,深深的厌烦。“活着”这件事,真的,已经开始让他感到疲劳了。他觉得,已经够了,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他确实无法被杀死,但在“不杀死”的前提下,他还能从那庞大的知识库之中找出许多种方法,来让他这不死之身,无法再以目前的这种形式活下去。比方说,他可以把自己的身体拆掉,再将拆出来的身体零件做成独立的生命体,代替他活下去。
他觉得自己已经从大地母亲身上索取了太多,因此他首先抽干了自己的血液,将它泼洒在了沙地上。泥沙受血而成形,是为第一真祖,拥有“吸收”之力。
接着,他想到了那早已消逝的人性与情感,便掏出了心脏,将它丢在了一堆白骨之上,造出了第二真祖,拥有“源流”之力。
他觉得自己已经看过了足够多的苦难与恶意,不忍继续直视,便自挖双目,抛向天空,让乌鸦将它们带走。叼走那双眼睛的乌鸦,就成了第三真祖,拥有“洞察”之力。
他不想再伤害他人,亦不愿再为他人所伤害,便扒掉了自己的皮,将它裹在一棵树上。那棵树就成了第四真祖,拥有“痛苦”之力。
最后,他心想,够了,是时候安息了,于是他掀开了脑壳,掏出了大脑。他将放弃一切记忆,不再思考,不再感受,不再理解,永远在黑暗之中沉眠。一直以来以该隐的名义对这具名为该隐的身体发号施令的,该隐的大脑,便由此脱离出来,凭借着丰厚的魔法知识,为自己制造了一具新的躯体。这就是第五真祖,继承了该隐的知识与智慧,拥有“记忆”之力。
五位真祖,分别获得了该隐的一部分身体,继承了一种力量,而该隐也终于得到了安息。他虽然没死,却再也不会醒过来了。初生的真祖们将该隐剩余的遗骸深埋在一片没有生机的沙漠之中,在确保了无人能够将之发觉以后,他们分道扬镳,踏上了各自的旅途。血族的繁盛,便是以此为起点的。
所以,这就是第二真祖希拉,有关于她的诞生的来龙去脉了。她那无穷无尽的力量,全部,源自于她胸中的那颗永不休止的,该隐的心脏。现在,它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摆在了纳兰暝的眼前,近在咫尺,却又在某种意义上,遥不可及。
他的双臂开始颤抖,因为二人胸前的伤口开始愈合了,而他正全力撕扯着自己的肋骨,以让它们保持住裂开的状态,而不至于合拢回去。他能感受到那潮水一般的生命力,正顺着二人之间的连线,向他涌来。胸口的暖流意味着他正在被治愈,作为反抗,他主动扩大了自己的伤口。这就是二人此刻的关系了,希拉通过治疗纳兰暝胸口的伤,来将他打败,而纳兰暝则不断地伤害着自己,以此来伤害他的敌人,矛盾得有些有趣。
“凯特——”纳兰暝强撑着,仰脖吼了一嗓子,“你到底还想让我等多久!”
在他的身后,凯瑟琳缓缓站起身来。她胸前的贯穿伤尚未恢复,因而身子还有些虚弱,但这并不妨碍她发挥出自己的战术价值。
关于她的战术价值......
“咚!”
他明显地听见了这么一声,源自他身体内部的闷响。就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后背上,敲得他俩眼一黑,差点背过气去。不远处,凯瑟琳向他伸出了一只手,她的面色一如既往地平淡,呼吸却有些急促。
“很......很好......”
他垂着脑袋,几乎是强撑着才不至于顺着惯性向前俯下,以头抢地。这份令人窒息的无力感明确地告诉纳兰暝:你的队友凯瑟琳,已经用尽了全力,向你展开了攻击。
“这就对了......”纳兰暝强行挤出来一个略显狰狞的笑容,眼皮子跳着,心话道,“就是要这么干,才能赢!”
凯瑟琳几乎抹除了他身上所有的能量,换成往常,他应该已经化成灰灰,死掉了。但是现在,无穷无尽的生命力正顺着那条细线流入他的体内,维持着他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讲,凯瑟琳的行为就像是堆沙填海,以有限,对抗无限。长远来看,她的失败是必然的,但是短期来看,她用尽全力砌起来的这一堵,低矮的沙墙,还是勉勉强强地,阻住了潮水的势头。
体现在纳兰暝身上的效果,便是,他的一切生理机能,无论是身体本身的运转还是伤口的愈合,都被大幅度减速了。他便松开了强掰着肋骨的双手,反正他也已经没有继续撑下去的力气了,而且,短时间内,他不再需要担心伤口的愈合。
“你的力量源自‘心脏’,只要那颗心脏被破坏了,你就必败无疑……话虽这么说,那毕竟是‘真祖之心’,恐怕无论我用什么手段,都不可能破坏掉它吧!”
说着这样的话,纳兰暝缓缓地抬起了头,与希拉对上了眼。
“但,你心脏周围的血管又如何呢?”
“它们也是那颗不灭的‘真祖之心’的一部分吗?还是说,一旦我将它们切断,就能断绝你的能量供给,让你陷入到,怀里揣着一颗无限的能量宝石却无以加以利用的窘境?”
“咱们来试试看吧!”
言罢,他把手伸进了他自己的,那敞开的胸腔之中,一把,握住了那颗跳动不止的心脏,用手劲强行遏止住了它的运动。一时间,一股难以忍受的不适感,伴随着阵阵绞痛,冲上了他的脑门。自己捏住自己的心脏,并令它停止跳动,他要不是疯了,那就肯定是快要觉醒出时间停止系的替身能力了。
“切断!”
“啪!”
一声,橡皮筋绷断了一般的,清脆的响声。一根连接着心脏的大动脉被整整齐齐地切断,鲜血喷射数米。同一时刻,一摸一样的伤口也出现在了希拉的身上,同样的脆响,同样的喷溅式出圌血。
希拉挑了一下右边的眉毛,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的纳兰暝,则露出了微笑。
能赢。
他心想。
这个方法,能带他走向胜利。原本,单靠他自己,即使是开胸,切断了所有的血管,希拉那无限的生命力也会让伤口瞬间愈合,一切都是无用功。但是,有了凯瑟琳的帮助,状况逆转了。在短暂的时间之内,这令人绝望的自我再生被抑制住了,一扇窗口向纳兰暝打开了,一扇,直到凯瑟琳力竭倒下为止,都能通往阳光明媚的未来的窗口。
“切断!”
紧接着是第二根血管。
“切断切断切断!切!断!”
再然后,是余下的每一根血管。
成了!
纳兰暝一激动,手一抖,差点没把自己的心脏给捏碎。
希拉的血管,与她那颗“真祖之心”的连接,被彻底切断了。无论她有多大的能量,现在,那些能量都无法再被运输到她身体的其它部位。那颗心脏之中的,无限多的能量,已经不能再为她所用了!
机会,最好的,同时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来了!此时的希拉,纳兰暝看得出来,已经不再是无敌的了。她的形象正在迅速地萎圌缩,像个被放了气的气球,而属于纳兰暝的,那道越拉越长的阴影,最终覆盖在她的身上。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希拉的身上还挂着他的血线,他太知道该怎么做了。只要先断了二者之间的生命连接,再靠着残留在希拉身上的那一点点,属于他的血液,给她那么一下子,胜利就……
没错,胜利,为此他等了好久,随之而来的还有复仇,还有爱,恨,背叛,鲜血,痛苦,牺牲,挣扎,千百年的宿命,一切……这一切……
纳兰暝握紧了拳头。
“一切,都攥在我的掌心之中!”
切断。
一切结束,然后开始。
希拉的碎块滚落一地,每一块都只有红烧肉的肉块那么大,可以说是真正的“碎尸万段”,亦能由此看出来纳兰暝到底是有多恨她。下一秒,纳兰暝忽地觉得身子一轻,胸前的伤便高速愈合起来。只听得“扑通”一声,他回头一瞧,是那筋疲力竭的凯瑟琳,停止了能力的使用,脱力地跪倒在地,一头大汗,上气接不着下气——就跟他自己一样。
“我偶尔……”凯瑟琳以略显虚弱的声音说道,“也希望你能想出一些,稍微稳妥一点的办法。真的只是‘稍微’稳妥一点就够了,要求不高。这种蒙起眼睛走钢丝一般的打法,实在是……”
“这个要求很高了好吗,”纳兰暝苦笑着道,“也不看看对手是谁!”
“另外,你该穿件衣……”
“衣服”的“服”字没说出来,凯瑟琳便突然卡壳了,往那一僵,挺直不动。纳兰暝见状,心中方是一凉,接着就看见凯瑟琳的上半身,缓缓地从她的小细圌腰上滑了下来,“哐当”一下倒了下去。
腰斩,切口整齐得得跟切片标本一样,断成两截的内脏甚至都还在蠕动,就连血液都没来得及在第一时间喷溅出来。
纳兰暝瞪大了眼睛,令他惊恐的倒不是凯瑟琳的遭遇,而是一个,稍稍动动脑子便能推断出来的结论。
摊开手掌看看吧,纳兰暝,胜利并不在你的手中,而且……
你的机会也已经用尽了。
缓缓地回过头,那颗红宝石一般的“真祖之心”,正在尸块堆的顶端闪耀。几根肌肉组织从离它最近的那几块尸块上伸了出来,像是盲眼的水蛭一样,先是摇摆试探,刚一探到那颗“心脏”,便一拥而上,贪婪地吮圌吸起来。接着,似是吸收到了足够能量,更多的肌肉组织增殖出来,贴到了那红宝石的表面上,最终将其完全包裹,不留一点缝隙。深红的光芒照透了那一层复一层的肌肉,映出了肌肉纤维的线条。
“不错的尝试。”
满地的肉块颤抖起来,随后动了起来,有组织地重新拼装在一起,成了人形,希拉的声音便再一次响了起来。
“很可惜,没有奏效。”
数秒之后,她便完成了再生,彻底恢复了原样,就连那条被切碎的白裙子,她都用那无限的魔力,凭空造了一条一模一样的出来,套在了身上。这一眼望过去,要不是地上的血迹记录着方才的血战,纳兰暝还以为无事发生过。
哦嚯,完蛋。
纳兰暝只觉得眼前发黑,看什么都像是隔着一层布,跟贫血了似的……好吧,他确实有点,血不大够用。
他的战术是一把双刃剑,走极端,靠自残来创造本不存在的机会,一旦成了,那是大丈夫背水一战,若是没成,那他也没有后路了。像现在这样,一身重伤,血液流干,体力还被自己的同伴给耗了个一干二尽,以至于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最要命的是,他赖以跟希拉拼命,强行打得有来有回的那根生命线,他们二人之间的那条连接生命的红线,被他自己亲手切断了。当然,那也是无奈之举。不切,二人生命共享伤害平分,他把希拉砍了他自己也得玩儿完,那就只能切。这一切,他现在再想重新拉一根——低头瞅瞅那伤痕累累的身躯,跟希拉那崭新出场的样子比较一下——显然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穷途末路,这便是他此刻的处境。没了那条线平分生命,希拉随便动一动手指,就能送他上天。在此之前,他明明已经做到最好了,面对一个理论上完全无敌的对手,抓圌住了对方的弱点,打中了对方的弱点,每一步棋,落子都分毫不差正中要害。就这样,还没能赢下来,实在不能责怪他,只能说,对手实在是太强了。活了一千二百多年,有些事情即使不想去明白,实际上也已经看得非常透彻了,这世界上总是存在着无法登顶的山峰,他也是时候该承认这一点了。
“但是我拒绝。”
纳兰暝抬起了他的左手,下一个瞬间,“嘭!”
这只左手爆炸了,从胳膊肘开始,炸得干干净净,渣都不剩。里头的鲜血呈雾状扩散开来,几乎是不可避免地,沾到了希拉的身上。
你们可能会以为,他这是引爆了埋在他手臂里的那枚魔法水晶,实际上,并非如此。他身上余下的三枚水晶,早在方才他刚连好生命线、被希拉一巴掌撕成碎片的时候,就已经被破坏掉了。而且,爆炸的若是魔法水晶,那威力保守估计也能轰掉他一边的肩膀,绝不止如此。
他的做法其实也很简单,就是从微观的角度上,操纵自己体内的细胞。在此之前,他连着吸进去几大口气,但是却没有吐气,一丁点都没有。他的肺不经过滤地将所有的空气放进了血液之中,随后这过量的气体随着血液流进了他的左手,并在此汇聚。最后一步,他将所剩不多的力气全部集中在左手上,收缩肌肉,将空气压缩到极限,然后再一下子放松……嘭!
猛然松弛的肌肉承受不住气体膨圌胀的力量,被无情地胀圌破,血液在气压的作用下雾化,并随着空气逸散开来。如此一来,纳兰暝的血,再一次挂在了希拉的身上。
灵光一现的奇招,让纳兰暝绝处逢生。他本来已经没有机会了,但又凭本事、凭他的决断力,强行创造出一个不是机会的机会。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要将希拉打倒。
“生命的连接!”
血雾弥漫开来以后,他在第一时间,将那条至关重要的生命线再一次拉了出来,连到了希拉的身上。不是调侃,没有这条细线,他还真不知道自己凭什么跟第二真祖掰手腕。
“瞬间移动。”
紧接着第一步,这是他的第二步。他顺着那条线,直接瞬移到了希拉的面前,抬起右手,一爪,狠狠地刺进了希拉的左胸,五指深深地嵌入了肋骨之间,准确无误地,卡住了她的心脏,她的,“真祖之心”。
他能感觉到,那股庞大而不可抵抗的力量压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身体开始分崩离析,紧接着又被那无穷的生命力重组成形,然后再次被分解,如此循环往复。毁灭与重生,两股相反的力量撕扯着他的灵魂,一遍又一遍,痛苦几乎在最初的那一刹那间摧垮他的意志,但他还是挺住了。
“我是……不会……放手的!”
他咬着牙,声音时而嘶哑,时而变调,听起来很怪。毕竟,他的声带就那样,前一秒被撕破,下一秒又恢复完好。
“来比试一下吧……希拉……”
很近,他从来没跟希拉挨得如此之近,他能感受到她眼中的那股子冰冷,透过空气,扑面而来。她的身上有一股熟悉的味道,似乎来自于过去,又似乎不是,他已经不太分辨得清了。
“你我共享一条命,来看看……究竟是谁,先撑不下去!”
孤注一掷,也有孤注一掷的无奈。没了凯瑟琳的辅佐,靠纳兰暝自己一个,根本没法切断希拉的心脏血管——它再生得太快了,他根本无能为力。看得见敌人的弱点,打击不到,他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硬着头皮蛮上,拼了。拼不了,也得拼,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二人共一命,谁先在精神层面上示弱,谁输。
实际上,纳兰暝心里清楚得很,再这么下去,先撑不住的,肯定是他。原因很简单,他是个凡人,有七情六欲,会痛苦,会恐惧,会丧失斗志,只是这些负面情绪暂时地,被他那强大的意志力给压制下去了。然而,意志再坚强,也不过是一时的,只要是人,都有松懈下来的时候。
但希拉没有,看看她那双眼睛,看看她那机械一般冰冷有序的行动方式,就连对他施加致命伤害的频率,都是始终一致的,纳兰暝便知道,自己赢不了。
因为希拉不是凡人,没有人性,不会痛,不会害怕,不存在什么斗志与意志。她的脑中,可能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逻辑:你要打,我便陪你打,我总会赢,不是因为我比你更有决心,而是因为……
因为我就是能赢。
所以,可以说,纳兰暝的命运已是定数。在他无法忍受痛苦的那一刻,在他畏惧这股力量的那一刻,在他不再坚强的那一刻,在他的心理防线决堤的那一刻,他会倒下,然后再也起不来。但他还是在坚持,至少现在,他还是要拼尽全力,坚持下去。
遍布全身的感觉,已经不能用“痛”来形容了,他数不清自己已经“死”了多少回,被撕碎了多少回,又复原了多少回。他怀疑自己疯了,因为他已经开始,感觉不到痛苦了,他只觉得飘飘忽忽的,像是由现实遁入了梦境之中,他的意识,似是要离他而去。他便举起了那只再生过,又被毁坏过,现在又在生出来的左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痛死我啦,混账东西!”他吼道。
脸颊上印着一个清晰的巴掌印,疼得像是加了辣椒。以此为起点,纳兰暝浑身上下的痛觉神经都苏醒过来,一起,疼死他这个咬住就不肯松口的王圌八圌羔圌子。
不过也多亏了这痛楚,他的意识又一次清晰了起来。
不能放弃,还没到放弃的时候,不,应该说,根本不存在可以放弃的那个时候。一千二百年,太漫长了,他在仇恨之中浸泡了这么久,又走了这么长的路,吃了这么多的苦,到了这一步,他已经说不出什么“为了我死去的亲人”,什么“为了幻想乡明日的日出”之类的漂亮话了。真要讲的话,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就连,自己是为何而战,为谁而战,如何去战,战后如何,这样的问题,他都已经不会再想了。他的脑中,就只有一种想法,或者说,一种执念。
这一战,他是无比真切地,强烈而真挚地,真的,真的,真的,不想输。而这,也是他唯一强过希拉的地方,他比她更顽固,更执拗,仅此而已。
“纳兰先生……”
耳后传来的这个声音,他没想过自己还能在这场战斗之中再次听到。那人离他已经很近了,然而由于过度的专注,他并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他也不指望她能帮上什么忙。
他快速地往后瞄了一眼,果然看见了伤痕累累的火之里炎华。她身上满是血淋淋的刺伤,衣服也破破烂烂的,到处都是那些锋利的断竹戳出来的洞,也是因此,她整个人都显得惨兮兮的,虽然她一直一来给人的印象,就是惨兮兮的。
“你来干嘛?”纳兰暝头也不回地道,“你帮不上我的忙,回去躺着去吧!”
“我知道。”
炎华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的平静,这在纳兰暝的意料之外。在他的印象中,她该是个胆小怕事的人,遇见事情第一个慌的,准是她。
“我一直都很弱,从来都只会把事情搞砸,完全……帮不上纳兰先生,和红魔馆的各位都忙。”
说到这里,炎华显得有些低落。说出来扎心,但这是事实,而非自轻。比如说现在,第二真祖希拉根本就没有把她当成一个敌人来对付,任她站在纳兰暝的身后,爱咋地咋地。希拉就连分点力气去将她瞬杀掉都懒得做,可能在希拉的眼中,她就不是个大活人,而是一只偶然路过的小飞虫,没有在她身上分心的意义。
“要是……”炎华顿了一下,咽了口口水,道,“万一,我是说万一,咱们输了,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
纳兰暝的嘴角往上挑了一下,虽然看起来像是在笑,实际上,那只是他的面部神经又断了一次罢了。
“会死。”他说道,“你,我,所有人,都会死。”
“是……是嘛……”
炎华点了点头,紧接着,又叹了一口气。
“哎——真是不想死啊——”
“话虽这么说,”她的脸上,又浮起了一抹苦笑,“咱也是死过一次,不对应该是死过两次的人。”
“第一次是在外界,走投无路突然猝死,第二次是在无缘冢,差点丧命于妖怪之口,还是被您给救了。想来,要是没有这幻想乡,没有您,我可能也不过就是个死于心梗的无名女尸,或是妖怪肚里的一块肉罢了……所以……”
纳兰暝总觉得她话里有话,他若是回头看上一眼,便会惊讶地发现,她的脸上,挂着一抹毅然赴死之人的,悲壮。
“这一次,请让我来保护您!”
她叫着,双手按在了纳兰暝的那只,刺进希拉的左胸不肯松手的右臂之上。一时间,附在纳兰暝身体表面的那股巨大的能量,直接灌进了炎华的身体。她无法抑制地向后仰了一下,像是被人揍了一拳一样,接着又正了回来。她的身体在颤抖,显然,这股能量并不是她能承受得住的东西,但她强行撑住了,双手紧紧地抓着纳兰暝的手臂,没有离开一寸。
“你这蠢货!”纳兰暝又急又气地吼道,“叫你回去躺着就回去躺着!这里有我一个够了,少添乱!”
“纳兰先生,不,纳兰暝......”
炎华艰难地支撑着身子,勉力维持不倒。她的眼神,看起来就像个角斗士。纳兰暝从未见过这样的炎华,他能感觉到,她内心之中的某些东西,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
这就是所谓的,“成长”,破茧成蝶。
“请让我任性妄为一回,真的就这一次就够了!”
“我啊,可是直到来到幻想乡,直到遇见您,才真正地体会到‘活着’的感觉。被需要,被肯定,被理解,更重要的是,心底里,装着一个独一无二的,最为珍视的人,开始为他的快乐而感到快乐,为他的痛苦而感到痛苦。这一切,让我感到很幸福。”
“我已经回不去了啊,纳兰暝,您给我的这些东西,家,家人,您的信任,我已经无法接受没有它们的生活了。如果我注定要失去这一切,那我选择战斗!”
“战斗,直到油尽灯枯!”
纳兰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此时的炎华,怎么说呢......勇敢?坚强?觉悟?他一时有点词穷,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好。他只觉得,这只,一直以来只知道给他添麻烦,要么就是躲在他身后直打哆嗦的,丑小鸭,如今,终于生出了纯白的羽翼。他甚至有些感动,有些,被她此刻散发出来的的魅力所吸引。
又是一阵,源自希拉的能量冲击,炎华手臂上的皮肤“唰”地一下,被刮掉了不少。那破损的皮肤之下,纳兰暝分明地看见,那并非流血的肌肉,而是,耀眼的火焰。
心脏“咯噔”一声,往下猛地一沉,纳兰暝便猜到了她的打算。
“炎华,你......”
“不切断她的血管,不就没办法伤害到她嘛!”
炎华打断了他,她转过头,长长地,看了他一眼,就仿佛是要将他的面容印在自己的脑海中一样。她的眼中,摇曳着令纳兰暝打心底里感到温暖的,火焰之光。
“我的能力,虽然不那么中用。”她回过了头,注视着希拉的左胸,“只要豁出性命,奋力一搏,还是能帮到您的忙的......只是......”
只是什么,炎华摇了摇头,没有说出来。她回眸给了纳兰暝一个微笑,然后,向前踏了一步,几乎贴在了希拉的身上。
“最后的最后,我还是觉得,能遇见您实在是太幸运了......”
纳兰暝听见她这么说道。
下一个瞬间,她的身体终于在那过于庞大的力量的挤压之下崩溃了。从头,到脚,肌肤与衣物寸寸碎裂、片片剥离。她体内的火焰便释放了出来,由最初的人形,逐渐缩小,最终成了一个金光闪耀的小球。
“炎华!”
恍惚间,她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回过头,她看见了红魔馆的大门,春光明媚,芳草遍地,纳兰暝微笑着冲她伸出了手。在他的身后,蕾米莉亚、芙兰朵露、咲夜、红美铃、帕秋莉、小恶魔,红魔馆的大伙站成了一排,正笑盈盈地,欢迎她回家。
“你在想什么呢?”
她听见纳兰暝如是问她。
“没啥,”炎华笑道,“我就是觉得,春夏之交,要是能在大门口种些芍药,一定不错。”
言罢,她握住了纳兰暝的手,随他一起向前走去。
她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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