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节又是中秋节,乃合家庆团圆的日子。
照北朝历来传下的风俗,团圆节当日特允众朝臣半日休沐假,若无特别重要之事,皆可提早回家与家人赏中秋,庆团圆。
平常百姓家里会举家围坐一起庆节,每每这个时分,所有皇室儿女也会回到皇宫一同过团圆节,各宗室王爷也会领着世子与郡主入宫,共赏佳节。
筹备的事情早于一月前便已开始着手准备,各宫娘娘并着北冥雪的新衣也映着佳日而特意新作,大有月圆人团圆之美意。
云烈在北朝多逗留了半月,团圆节那日自也是应了邀请出席,筵席定于戌时,各邀请名单在列的皇亲贵胄皆会应时到场。
云烈不是北朝皇亲,衣着装扮亦不需按照宫里的规矩来。然是如此,当晚亦是着了南诏服饰盛装出席,代表的不但是自己,更加是整个南诏国。
上林苑内,侍女送来就近新做好的南诏新衣呈上,由近身侍婢伺候换上,望着铜镜中英姿勃发的自己,又理了理额前的玉带,方才满意一笑。
挥退房中侍女,云烈亲自取来一枚随身玉珏佩戴在腰间,这才想起来:“阿大,去公主房中看看,督促公主快些准备,别耽误时辰,失了礼数。”
阿大立于身后,闻之行了一礼,正要退出房间,却意外碰上了疾步前来的画乐。
画乐缓下步子入了房中,对着云烈深深行了一礼:“启禀王子,今早公主起身后突觉不适,特遣奴婢前来禀告一声,公主今晚怕是不能与王子一同前去赴宴了。”
修长的手指几个动作下,已是漂亮地将玉珏系在了腰间,云烈闻言不觉讶然:“十三病了?什么时候的事,可有传了御医?”
“御医已来看过了,说是并无大碍,不过是昨晚外出时不慎受了寒,今早起来觉得身子疲乏,只要多加休息便无事了。”
“既如此,那本王子着就去看看她。”言罢,云烈迈步便要往外走去。
画乐一惊,忙一步横跨拦在了前头,双手端端束于腰侧,低头敛目:“公主喝了药,现下已经睡了。奴婢斗胆,还请王子晚些时候再过去,公主身子不爽,睡眠浅,只怕容易惊醒。”
深邃的目光稳稳落在说话间从容不迫的画乐身上,转了转手上的碧玉扳指,云烈难得一次的没有再深究下去:“也好,你们好些伺候公主,晚些时候本王子再去瞧她。阿大,我们走。”
“恭送王子。”
画乐侧身退至一侧,遥遥望着云烈携阿大离开的背影,方才满意一笑。
团圆节乃家宴,夕若烟并非皇亲国戚,理应是不可参加此种宴会,若是往日,不过也只携了庆儿在景褀阁中过节。可今年却不一样,有了祁零这个义父在,便早早的令庆儿收拾好东西,备了马车,即可便要启程出宫。
庆儿扶着夕若烟小心翼翼登上马车,刚一入内,夕若烟立时便发现了一丝不对劲儿,后退至马车边缘,朝着车内厉声斥道:“是谁在里面,还不快些出来。”
马车的车舆内空间宽敞,若说藏着一个人亦是不为过。
夕若烟才将将踏入,便灵敏地觉察出一丝异样,果然,这话一落,只听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随即下方的棉布被掀开,露出一颗小脑袋来:“是我?”
“云笙?”
夕若烟愕然,卸下心中的防备,上前搀起从车舆下方钻出来的云笙,盯着她一脸的狼狈模样,由不得便是一阵好笑:“你怎么会在这儿?”
宫里大摆筵席庆中秋,身为南诏公主的云笙赫然在列。此厢夕若烟倒是好奇,这云笙不好端端的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怎么就会偷偷摸摸地来到了她的马车上?
大咧咧地拍拍身上沾到的一点灰尘,云笙顺了顺长及腰间的墨发,犹似未曾听见一般,小心翼翼掀开车帘一角朝外瞧了瞧,见还身处宫内,不禁一番悻悻然:“怎么还在宫里?”
夕若烟皱了皱眉,疑惑自心底升起:“公主这个点出宫做什么?何况,你不是有出宫令牌么,让侍女跟着,大大方方的出去也就是了,又何必来我这儿躲躲藏藏?”
“令牌早被王兄收走了,说让我好好待在宫里,养养心性。”云笙气愤地一跺脚,使劲儿扯了扯腰间的丝绦,满心忿忿。
若不是出宫令牌被没收了,她又何须这么狼狈。
蓦然想起一事来,云笙突地一喜:“你这马车是不是去祁府的?带我一起啊!”
“这……”夕若烟微有犹豫,敢情这云笙闹了这样一番名堂,竟只是为了去祁府找洛寒?
夕若烟真是一时间哭笑不得,这个云笙还当真是仗着自己是南诏公主身份就肆无忌惮了,敢这样玩花样,也不怕激怒了阿风?
见她有所犹豫而不是立时就答应了下来,云笙唯恐她会为了顾全大局再将自己送回去,心下一急,上前拉着夕若烟的手便开始一番无理撒娇:“答应嘛答应嘛,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瞒过王兄不容易的。”
夕若烟颇有几分无奈,她是想要撮合云笙和洛寒不假,今日也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时机,但若是带着云笙出宫,这风险是不是也未免太大了一些?
“你说过你会帮我的,不可以说话不算话。”撒娇没用,云笙果断选择了威逼,佯装生气般的哼了一哼,饶是冷静如夕若烟,竟也一时拿她没有了法子。
无奈,只得应了她:“好好好,让我带你出宫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可得答应我,绝不可以自己胡乱瞎跑,更不可以到处惹是生非。否则,我立马就将你送回宫来。”
“行,咱们一言为定。”云笙爽快应下,伸出右手小指头来,见夕若烟半晌不配合自己的动作,索性自己拉过的她的手拉了勾,这才满心欢喜地拉过她一同坐下,忙不迭的催促:“快走吧快走吧,可别再耽搁时辰了。”
夕若烟笑笑,无奈地摇了摇头,方才唤了车夫驾着马车往丹凤门而去。
与各个宫门的守卫侍卫也都还算是熟络,但今时不同往日,团圆节当日,来来往往之中皆是皇亲贵胄,为了皇室宗亲安全,却是半点儿疏忽不得。
饶是守门侍卫听了是夕御医的马车,也仍还要严查,直到夕若烟亲自露了面,方才一改最初的强硬语气。
未免侍卫再继续深查下去发现马车内的云笙,夕若烟忙给庆儿睇去一个眼色。
庆儿探出身子,低低地给了那侍卫头子一包碎银子,再说了几番好话,这才不算太过严查的放了她们出宫。
一直躲在里头屏息凝神,就连大气也不敢出的云笙,直到听到马车外那嘈杂的人声,这才如释重负般深深松了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要进来查看呢。不过,平时也没见这群人查得这么严啊,今儿这是怎么了?”
“今日是团圆节,除却远嫁和亲的公主,各皇室宗亲皆会入宫团聚,即便是身处封地的宗室王爷,也会派遣世子前来,以此来彰显皇家亲睦。”夕若烟认真向云笙解释,倒也不耐其烦。
云笙明白似的点了点头,可想了一想,又不由得撇了撇嘴:“那么多人来,肯定得守不少规矩吧?”
“这是自然。”夕若烟点头应是,又道:“皇室不比寻常百姓家,一般老百姓在过团圆节的时候,往往注重的是彼此间的那份亲情,而皇家子嗣众多,说个个都亲情深厚,那显然是可不能的。再者,比起那份微妙的亲情来,皇家更注重的还是身份权位。”
向来最是无情帝王家,说是举家欢庆团圆节,可到底里头又有多少人是真心实意的呢?
权位,金钱,这些看似世间最为俗气的东西,可配着那些个表面高贵无比,实则却是更加俗气的人,倒也是相得益彰。
“皇家血脉可谓是枝繁叶茂,可真正能够称得上是真心的,当真有一人也是十足的难能可贵。”一句话触到了云笙的心底深处,听着那番话,竟是有种感同身受般。
“罢了,皇家之事原也不是我们这些外人能够随意过问的,只权当是个笑话,谈论谈论过也就算了。”夕若烟转过头,正正与云笙投来的视线相对上,两两相望,虽无言,竟也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云笙默默垂了头,只觉心里头闷闷的不太舒服,对着夕若烟,一时竟忍不住倾诉:“我有五位皇姐,可都不是一母所出。自小宫里的老人们就告诉我,说我是王后之女,是嫡出公主,与那些个妃嫔生的庶出公主不能相提并论。从前我还不太明白到底什么是嫡出,什么又是庶出,可直到那一日我去假山后捡掉落的花球时,却无意间让我听到了我五位皇姐的谈话。”
“她们说了什么?”
“她们说……说……”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那些谈话至今想来都犹如清晰在耳般,云笙只觉鼻尖微酸,说出的话竟也微带了几分哽咽之色。
夕若烟心疼,亦是不忍:“不想提起,那便不要说了。”
“没事,这么多年,我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云笙摆摆手,小巧纤细的玉手抚了抚挺立的鼻尖,兀地一笑:“其实想想我也是挺傻的,竟然会相信王室之间会有真情存在。
父王自来疼我,有什么好东西我都是独一份,有时候得了什么罕见物什给了我,我也会欢欢喜喜地跑去拿给诸位皇姐。却殊不知,在她们的眼中,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罢了。她们跟我亲近,不是为了在人前彰显姐妹情深,让父王疼爱她们,便是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好东西。如今细细想来,皇家情,还当真是凉薄。”
不大的女孩子说出这些话来未免显得略有几分沧桑,可明明在人前,她就是那样一个刁蛮任性、被宠坏的异邦公主啊!
至少在夕若烟的眼里看来,云笙便只是那种不懂世事,活得天真浪漫的女孩子。
有些事情,原来也并非是人眼所见到的那般光鲜亮丽,得到了寻常百姓得不到的荣华富贵,却失去了这人世间最真挚的感情。
没想过一向烂漫的云笙也存在着这样的酸楚,夕若烟在心疼她的同时,也更加心痛起北冥风来。
高处不胜寒,那样的高位,失去的,怕会是更多吧。
夕若烟一时间心内五味杂陈,只觉之前和云笙的一番过节自此间烟消云散。倒不是为了洛寒,只是单纯的觉得身边的这位南诏国十三公主,说到底也不过就只是一个单纯天真的小女孩罢了。
少了一分偏见,多了三分怜惜,此刻夕若烟看着云笙,便与北冥雪一般无二。
“皇家自来无情,也未必毫无例外。”玉白的指腹轻轻抚着云笙髻上的一支银质四蝶步摇,夕若烟朱唇轻启,声音犹如雨落玉盘,干净清脆:“我虽不是皇室中人,但父母均以先去,家中除却我一人侥幸在世外,便已再无任何亲人。虽然你的几位皇姐待你并非出自真心,但你很幸运,起码,你王兄还是很疼爱你的。”
若然她的弟弟还尚在人世,至少,她也并非是孤零零的一人。
“你……”
云笙张了张口,夕若烟顿觉自己多言了,垂眸敛去不慎表露的一丝哀愁,再抬头之际,已然是恢复如初。
原本云笙心里还有些闷闷不乐,可不知怎的,心里那些连对着王兄都不曾说过的话,此刻对着夕若烟一经说出口,便顿觉畅快了不少。
心内一阵异样的情感流淌而过,云笙一把握住夕若烟略有些冰凉的手,欢喜道:“你没有姐妹,不如做我的姐姐如何?反正将来我也是要嫁给阿洛的,你是他的姐姐,那早晚也是我的姐姐,我就先提早的先喊喊,顺顺口,你说好不好?”
云笙心情变化太快,饶是夕若烟也险险有些跟不太上,只微微一愣的功夫,却已是听着她赖在一旁糯糯的唤了声:“阿姐。”
一声“阿姐”直直听得夕若烟一怔,久久都反应不过来,倒是从旁的庆儿忍不住先笑了出来:“主子这是惊喜过度了呢,怎的收了这么一个活泼伶俐的妹妹,一时倒害羞不肯承认了。”
“就是就是。”这话云笙爱听,尤其那一句“活泼伶俐”,她听得出来是夸赞自己的话,最最爱听。
不知何时那两人倒是同气连枝了,夕若烟左右瞧瞧,佯装怒的瞪了她们几眼。
云笙倒是不怕,见她不反对这个称呼,腻腻歪歪地便黏了上去,一口一声“阿姐”唤着也不嫌烦。庆儿索性也凑上前去撒娇,一左一右将夕若烟围在中间,叫得是一个比一个甜的厉害。
三人一路嘻嘻笑笑,不消一刻时间马车便已到了祁府门外。
今儿是团圆节,家家户户都挂上了大红灯笼,大街小巷也是张灯结彩的热闹非凡。祁府更是不曾例外,大红灯笼一左一右的挂在两头,气派之下又增添了几分喜气。
团圆佳节,夕若烟自是要回来过节的,祁管家忙里忙外一番,等到事情吩咐完毕,又瞧着那些个府中的小厮丫头各司其职,便早早地候在府门口等着,唯恐错过了。
马车停在祁府前,祁管家一眼瞧出那是夕若烟的马车,忙不迭地迎上前,欢欢喜喜的迎着夕若烟下了马车:“可让老奴等到大小姐了,老爷一早就在念着,都问了门房好些遍大小姐可来了。”
两人相视一笑,夕若烟望着祁管家一脸和蔼的笑容,心也跟着暖暖的:“这些日子御药房事多,又有好些记录的簿子出了一些纰漏,我一一对过,直到准确无误后这才晚来了。”
原也是个客套话,倒不是真的在追究什么晚来的责任。祁管家仍旧是笑呵呵,正张了口,眼尖儿的瞥到马车后紧接着又下来了一个身影。
左右瞧着似是个生面孔,再一看到云笙周身的服饰,祁管家心中一明,当即便要屈膝下跪:“老奴不知是公主驾到,有失远迎,还望公主降罪。”
云笙刚从马车上跳下便受了如此一个大礼,忙不迭地喊道:“我是微服出巡,你不用下跪了,怪引人注目的,赶快起来,赶快起来。”
这话倒是真的,她好不容易瞒着王兄偷溜出宫了,这样一个大礼,就好似生怕旁人不晓得似的。
夕若烟却是没成想祁管家如此精明,一瞧便已窥破了云笙的身份,这厢还来不及解释,他便已经屈膝跪了下去。
见云笙也不喜这些个俗礼,便合着庆儿一同将祁管家扶起了身:“祁叔这是做什么,好好的过个节,你还行这样的大礼,倒是叫十三公主不好意思受了。”
“就是就是,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来了,要次次都这样行礼,你这身子骨可受得了吗?”云笙不忌口,上下瞧了瞧祁管家,也随着夕若烟打趣起来。
祁管家一怔,随即会过意来,面上不禁一笑。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