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墨书虽然早就是军统山西站情报二组的组员,此前也曾经到过文城,但是李彦他们开辟杨柳巷一号院为新落脚点的时候,他并不在场也不知情,当然就更无法掌握院门门框旁边暗藏的通联机关了。
所以此刻站在门外的他,只管一个劲地伸手叩击院门上的两个铜环,见许久未有回应,还逐渐加大了叩击的力度。蓦地,方墨书心头一震,一股不祥的预感喷涌而出:莫非是情报二组的这个据点已被日伪查获?!
想到这里,半路出家、直接晋升为军统中尉的特工方墨书,一个箭步窜离了院门的台阶,足足跳出两三步开外,神情紧张地瞪视着纹丝不动的朱红院门。
绷紧神经的方墨书,完全不曾料到,他的这一相当莽撞业余的避险动作,正在被头顶上方一株大柳树上的人看个真切——军统特工李彦,一分钟前攀爬上了院内临墙的那株大柳树向外张望,但是敲门者紧贴在门框附近,他的这个角度看不到对方的全貌。直到那个人窜离门口,李彦才不无吃惊地认出了自己的同志!
李彦终究是经历过短期训练乃至实战考验的,临场反应要比方墨书老练得多,他迅速观望了一下巷子口及巷子深处,未见到其他人影,但也不敢直接在树杈上出声呼唤,唯恐再惊扰了方墨书。于是三步并作两步爬下了柳树,飞跑到几米开外的院门口,屏住呼吸拨下门闩,将大门的半扇打开一条缝,自己则闪身站到了门外,朝着正犹疑惊惶不已的军统同志招了招手。
戴着近视眼镜的方墨书,第一时间没有认出李彦,直到对方连连招手,再定睛看去,才狂喜地跑上前去,嘴里几乎就要喊出什么话来。李彦急忙将一根手指竖到自己的嘴唇上,同时侧身将院门打开得更大些,识趣的方墨书当即闭嘴,一溜烟地从对方身体前掠进了院落。李彦则又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巷子左右,这才闪身进院重新掩上了大门。
“老弟啊,你可把我吓坏了!——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开门?”方墨书惊魂未定,小声嚷了起来,脸上却已经是充满喜色。
李彦在之前是接到过山西站电报的,知道方墨书已经从太原动身前来文城汇合。但是旅途中的方墨书却对情报二组刚刚在文城经历的惊魂一幕全不知情。历险之后甫见同组战友兼兄长无恙,年轻的李中尉心情激动,上前一把攥住对方的双手:“方大哥,我们进屋里去说!”
从前在情报二组,李彦是习惯于称呼方墨书为“姐夫”的,那是因为他先结识了与方为夫妇的大姐周怡。然而同为情报二组特工的周怡已经殉职,细心的李彦不愿再用这一称谓触动方墨书的哀思。
坐在屋里,两人简要交流一番各自近期的动作。李彦重点介绍了组长王穗花向中央军391团特务连借调六名官兵的情况,对此方墨书在太原的山西站曾经有所耳闻。得知六名特务连官兵已经有两人不幸罹难,再联想到自己的爱妻也惨遭日伪特务杀害,方墨书潸然泪下,摘掉眼镜揩拭双目。
李彦对周怡颇有好感,后者不仅比他先一步加入军统,且早就成为军统女少校王穗花的得力助手,平时对他这个单身小老弟也关照有加。
他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便是自己在文城北郊的那个破落大院、监视同蒲铁路分往小榆树山的支线期间,周怡曾经与王穗花一道前去看望,并带了美味的酱肉、烧鸡。当狼吞虎咽的李彦险些吃噎着之时,身为大姐的周怡还细心地给自己倒了一碗水——然而万万没有想到,那一次在文城北郊的破落大院里,竟然是周怡大姐生前与自己见的最后一面!
“方大哥,你放心,但凡兄弟有一口气在,也一定要格毙了害死我周姐的汉奸元凶,为她、为你报仇!”李彦慷慨激昂地说道。
方墨书用力点点头,平复了一下情绪,把话题转到了正事上。他告诉李彦,自己动身之前,站长赵青文特意通报了近期发生的几件大事,要他转述给情报二组组长王穗花——
其一,据军统局总部情报,日本政府于四月下旬派遣了一个高级顾问团抵达北平,入驻汉奸王克敏为委员长的伪中华民国临时政府。这意味着日本开始全面接管掌控华北的汉奸伪政权。
其二,截至目前,伪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控制的华北四省二市(即河北、山东、河南、山西省,北平、天津市),只剩山西省还没有成立伪公署。而据军统局西北区以及山西站最新情报,抗战爆发前曾任山西省政府参事的苏体仁,目前正在日军太原特务机关的积极推动下,筹备成立山西伪公署事宜,苏体仁本人也拟在不久的将来出任山西省伪省长。
其三,据秘密渠道消息,苏体仁近来与退守晋西南的国民政府军委会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接触频繁,两人原系多年故交。据悉,阎锡山有意默许苏体仁出任日本人治下的伪山西省省长。而军统局总部高度怀疑,日军特务机关正在通过苏体仁向阎锡山劝降。
方墨书转述的这三件事,后两件引起了李彦的极大关注。他虽然不是军统局职业特工出身,但是因为在阎锡山政权下浸淫多年,对山西本地的政经体系颇为了解:“苏体仁从前在山西也算得上是号人物了,这家伙真的要厚起脸皮、出头当汉奸吗?”
同样不是军统局职业特工出身的方墨书,则在山西报馆从业多年,因而对这个政客苏体仁也是熟悉的:“这不奇怪,日本人既然要推举汉奸来作各地伪政府的代言人,必然要启用那些在当地有影响力的政客。我吃惊的是,阎锡山竟然会默许苏体仁这样做!”
“苏代表日本人劝降阎锡山,究竟是军统局的分析、还是真的听到了确切的风声?”李彦忧心忡忡地继续说道:“华北方面军第一军在今年二月组建了一个临时混成旅团,由山冈师团和濑名师团各出一个步兵联队,进攻阎锡山在晋西南的最后地盘。而据我方的准确情报,该混成旅团前阶段突然主动解体——濑名师团麾下的西条联队,已经单独撤到文城西郊,回归萩原旅团建制。当时我和王组长还参悟不透日军的这一反常做法。现在看来,莫非正是他们试图劝降阎锡山而做出的怀柔前奏?!”
这番分析,顿时让方墨书焦急起来:“老弟,你这话可吓到我了!我滞留临汾期间,亲眼目睹了濑名师团主力准备会攻晋南中条山的诸多战前准备,可以说,卫立煌长官目前指挥的中央军防线,还是让日军十分忌惮的,到我离开临汾为止,仍未见濑名师团有发起进攻的迹象。个中缘由,除了卫长官麾下的严阵以待,也有阎长官在晋西南牵制日军动作的因素。第二战区的这两个长官司令,一在晋南,另一在晋西南,互为倚角之势,日本人想必大感头痛。可是如果阎锡山抗战决心松动,乃至降日,势必要对晋南的中央军构成毁灭性灾难!果真如此,山西亡矣!”
李彦眼见对方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甚至剧烈咳嗽起来,急忙出言抚慰,称自己也只是分析研判,情况未必就会糟糕到那个地步。一边劝慰,一边就起身去八仙桌上取茶壶茶碗,给文人意气的方大哥斟水。
“我听山西站的同仁私下里议论,”喝了几口白水的方墨书喘了喘气,又对李彦讲道:“苏体仁一旦公开降日,军统局总部势必要给西北区下达诛杀令,届时灭掉这个大汉奸的任务,无疑要落在山西站的头上。”
李彦闻听,精神先是一振,随即又流露出忧虑——山西站目前情报组有两个,行动组却只有一个,而且王穗花曾经评价其人手算不上精悍。全新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统计局(军统)成立仅仅几个月,西北、华北的力量明显薄弱。其中北平区下辖的北平站,甚至连行动组都未成立;以至于今年三月底戴笠局长责成北平区、制裁伪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委员长汉奸王克敏的命令下达后,北平站不得不从天津站临时借调行动组人员,实施刺杀行动。最终,杀手因判断有误,未能击毙王克敏,其日本顾问山本荣治做了替死鬼。
下辖北平站、天津站、察绥站的军统局北平区,其规模已经大大强于西北区了,但制裁汉奸的行动力量尚如此捉襟见肘,又何况西北区下辖的山西站了!
李彦没有将自己的这些忧虑说出来给方墨书听,唯恐后者越发心急上火。在他的意识里,如今的山西站情报二组,由于有了中央军391团特务连几名精兵的加盟,在总体实力上,未必就逊色于山西站行动组。他在想,假如正在归途中的组长王穗花知道此事,会不会向站长赵青文主动请缨、要求接下制裁山西汉奸苏体仁的任务?!
一想到漂亮的女上司正在日夜兼程赶回来,已经独守空房多日、又迭遭事变的军统特工,禁不住走了神,一双眼睛下意识地望向了屋子里的那铺小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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