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古终是放下爵杯,忍不住喟道:
“哎,本来是这样没错,但近来,大王的情绪不知为何又开始往复不定了,朝中诸事他也时常不理不睬,说不准……还不如当初了……”
伊恍做一怔,出言相劝:
“太史令大人不必太过心焦,许是大王最近遇到了什么烦心之事,影响了心情,待过了这段时日,便可恢复勤勉了呢。”
“但愿如此吧。”终古又是一声长叹,转头看向那些唱歌的孩子,满腹怅然:
“听闻商侯之前说过,‘人看到水的同时,便知它的形态如何;看到百姓的情况,便能知晓这一国的国君治理得怎样。’眼下民乐安居,都是因为大王之前两年勤于理政。真希望他亦能尽快调整回来,可勿要像过去天灾人祸频发的那些年啊……”
闻言,伊执杯的手稍稍顿住。
人看到水的同时,便知它的形态如何;看到百姓的情况,便能知晓这一国的国君治理得怎样——水与百姓……
这本是源于他早年说与天乙的治国之道,显然,天乙现今已将他的意思融会贯通了,并将此说予天下,为自己增长德行,收揽人心。
此话眼下又是从大夏名臣终古的口中转述而出,看来成效甚好。
伊将爵杯递至鼻间,垂眸嗅了嗅酒香。他面上声色未动,心下却对天乙极为满意。
为君者,能听得进谏言,便可长进飞速。
能抚育万民的便是一个合格的国君,而其下官员若可再做到“能人辈出”,那其所向往的“天子”之路也便不遥远了。
伊的余光几不可查的瞄向终古,又自终古扫向那些齐唱歌谣的孩童——能人……言论……
敛面续饮时,他的笑意已然变得幽深。似乎,他这个伪装成“夏臣”的“商臣”,也是时候该着手做些什么,为商侯推波助澜了。
至于帝癸……呵,怕是又要让终古失望了。
“太史令大人!出大事了!”忽有一个侍从风风火火的跑来,惊到了案前正各怀心思的二人。
终古霎时觉得自己管教下人无方,在伊面前失了脸面,讪言嗔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那人被训得一愣,方才发现伊也在此,忙躬身致歉:“伊大人,小人失礼了。”
伊轻轻一笑。“无妨,怕是确有急事吧?”
终古见伊宽宏,也缓了口气道:“说吧,是何事?”
侍从闻言,面上再度凛然。“方才来人传讯,商国出兵攻葛,葛国已灭!”
一国覆灭的确是可令九州大震了,连伊都略生了片许惊愕,终古就更是面色大变。他根本没想到会有此事,倏的站起。
“你说什么!商侯怎会突然进攻他国?”
侍从不敢怠慢,详细道:
“说是葛国前些日子并未实行冬祭,此事被商侯知晓,便差了人去质问,可葛伯却说牛羊不足,无力祭天。商侯仁慈,便赠了数百牛羊给葛,可葛伯竟然把那些牛羊宰了食于酒宴之上,祭天之事仍被搁置。商侯便再差人去问,葛伯又说暂无存粮,无力祭天。商侯耐着性子送了大批五谷过去,结果又被葛伯拿去消遣,毫无预备祭祀之意。商侯终于震怒,称葛伯不能敬顺天地,是无道之为,罪无可恕,他便写了一篇《汤征》,亲自出兵诛罚之。”
终古须眉一紧。
“《汤征》……除残去虐是曰‘汤’,倒是名正言顺。葛伯懒惰成性,又贪图玩乐、大肆挥霍,在葛国民间早已恶名昭著,被人以昏君相称。他此番拒不祭天有违天道,商侯身为一方之长,具有独擅征伐之权,出兵讨伐理所应当,先斩后奏亦是情理之中。只不过葛伯为君,又统治葛国多年,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竟拿国运玩笑?”
他一边说,一边频频摇头,一方面不解,一方面也是替那平白耗尽葛国数百年气数的葛伯惋惜。
伊却静坐在一旁暗自失笑——
再是懒惰成性,又贪图玩乐、大肆挥霍,也不至于会如此不拿家国命运当回事。
看来,这商灭葛国的背后究竟隐藏了怎样的真相,恐怕就只有商侯和葛伯才能知道了。
毕竟,商的强大和威望,已经到了足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吞灭周边小国的程度,而当年帝癸欲要出兵灭有缗之时,葛伯恰恰在争相献粮支援之列,亦是那之后他上报给天乙的、大夏的“手臂”之一……
……
倾宫瑶台——
喜一手抚着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一手拿着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衣服歪头质疑:
“紫葵,这小衣裳就只有巴掌大,我的孩儿真穿得下吗?”
紫葵下巴一扬,一副“过来人”的姿态。
“放心吧,这可是我家小儿子出生时穿的尺寸,自然是准的。刚降生的婴孩个头本就小得离谱,定能穿下。不过……”
他聚焦在那件小衣服上,干脆从喜手里拿了过来仔细翻看,不由得赞道:
“想不到辛奴做的小衣衫这般精致,衣角处的绣工更是精道得无与伦比呢!”
辛奴禁不住敛唇。“世子可误会了,这衣裳是辛奴缝的,但那绣图却是真真切切出自公主之手。”
紫葵闻此瞬间怔目。“小姑姑绣的?”
他看了看喜,又低头再瞧了一次那精美绝伦的绣图,还是觉得不可置信。“怎么会?小姑姑娇生惯养的,何时会女工文绣了?还绣得这么好!”
喜立即一脸傲然。
“左右我自己一人也是无聊,便尝试了不少过去没做过的事,别的倒没生出多大兴趣,可唯独这绣工我颇有心得。如何?是否可比你从前见过的那些高明绣艺?”
但见紫葵摇头晃脑的啧啧道:
“那些俗工怎可与我小姑姑的绣图相比?瞧瞧这针脚,瞧瞧这形态?哪一处不是灵性十足、细腻独到的?”
喜觉得这小子自小就爱装正经,此刻言行夸张定有古怪,挑眉问他:“你今日怎得如吞了蜜罐一般,嘴这么甜?”
紫葵可是大大的“委屈”,满面诚意。
“我这哪是嘴甜?不过就是说说实话罢了!小姑姑绣工举世无双,眼下又已制好了几件小衫,不知是否得空,绣个香囊赠予侄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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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商曾在夏王朝早期被立为一方之长(一众方国之长),被授与“专擅征伐”的大权(《史记·殷本纪》、《集解》),他要征伐谁都可以不经夏帝的批准而有权出兵。
●关于“汤”字:
有文献提到过周朝做谥法中说“除残去虐曰‘汤’”,故而“商汤”的“汤”字不是他的名字,而应是他数次以“除暴安良”为由出兵行各种“义举”,致使人们最后也以此号夸耀他的“功绩”。
●对葛国之战是商汤第一次征伐别国,开启他的“图谋天子”之路。
商汤其实在正式灭夏之前已经多次吞并其他方国,就连孟子也在《孟子·滕文公下》里说“(商汤)十一征而天下无敌。”
至于这与葛国一战,在《竹书纪年》中虽没有记载,但是在《史记·殷本纪》中却出现过详细的记录:
“汤征诸侯①。葛伯不祀②。汤始伐之③。汤曰:‘予有言:人视水见形,视民知治不④。’伊尹曰:‘明哉!言能听,道乃进。君国子民⑤,为善者皆在王官⑥。勉哉⑦,勉哉!’汤曰:‘汝不能敬命⑧,予大罚殛之⑨,无有攸赦⑩。’作《汤征》。”
【他二人说的这几句话都已写在本章节中】
①汤征诸侯:《集解》引孔安国说,汤“为夏方伯(一方诸侯之长),得专(独擅)征伐”。
②葛伯:葛国的国君。《孟子·滕文公下》:“汤居亳,与葛为邻,葛伯放(放肆)而不祀。”
③汤始伐之:
《孟子·滕文公下》:“汤始征,自葛载(开始)。”《孟子》所引可能是《尚书》佚文。
《梁惠王下》亦有“汤一征,自葛始”的记载。
④治:治理得好。不:同“否”。
⑤君国:为国之君,意思是做国君,治理国家。子民:以民为子,意思是抚育万民。
⑥王官:天子之官,朝廷的官职。
⑦勉:努力。
⑧敬命:指敬顺天命。
⑨罚殛(jí,极):诛罚,惩罚。
⑩攸:同“所”。
●《汤征》:《尚书》有录,现已亡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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