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入宫
元熙三十二年的六月,昭德宫受封皇贵妃,在群臣的力谏之下,皇帝仍旧一意孤行,强行册封了皇贵妃,自六月起,中宫越发闭门不出,至多往慈宁宫与太后请一回安,或是陪着太后在慈宁宫的小佛堂诵经,这一诵,就是一整日过去,其余的人,她一概都不见了。
冯氏也在同年的七月,晋了贵妃位,可她自己心里清楚,那不过是做给朝臣看,用来堵住他们的嘴而已。
之后冯贵妃几次去寻徐皇后,却都吃了闭门羹。
看样子,中宫是彻底不打算再通昭德宫争什么了。
受封皇贵妃,摄六宫事,她又多年受宠,简直是压在了皇后的头顶上,而偏偏这时候,皇后选择避不见人,一概事务全都撂开了手,越发纵的昭德宫蹬鼻子上脸。
一直到三十二年的十月,皇贵妃宫中大宫女,持她手令腰牌,出了一趟宫,径直往卫箴府邸而去。
等到一行人再回宫时,俨然多出了一个人——谢池春。
此时的谢池春,非但没有从锦衣卫的差事中抽身而出,反而在卫箴坐上了锦衣卫都指挥使之后的第二年,就成了与厉霄等人并肩的十四所千户,北镇抚司的镇抚使,也叫吴赞顶缺上了任。
卫所千户,官在五品。
谢池春一个女人,做官难,做大官就更难。
五品官在京城遍地跑,可难是难在,这是锦衣卫里的五品。
这京城中,连一部尚书,见了锦衣卫的千户大人,不也不敢造次吗?
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唯唯诺诺的谢池春了。
谢池春一路跟着宫女儿往昭德宫而去,她今日不当值,但是卫箴并不在家中,宫里突然来了人,她不知道徐皇贵妃意欲何为,可推辞是不能够的了,只是借着换衣服的空当,交代了卫昀几句,叫她到长公主府去回一声,以免出了什么麻烦。
毕竟这么多年,昭德宫都没有私下里单独召见过她,哪怕当年她对皇贵妃有救命之恩,可她早就清楚,在皇贵妃眼中,她就如蝼蚁一般,有这个运气能救皇贵妃,都是她祖上积德的。
所以这就是她为何提心吊胆了。
多年未曾私下召见,现而今刚刚受封皇贵妃不足四个月,她就叫人传召自己进宫,还是指派她跟前的大宫女,这太不同寻常了。
谢池春早过了傻乎乎、不谙世事的年纪。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上,有什么价值。
如果说早年刚同卫箴成婚时,长公主万分的不待见她,也就算了,偏偏多年过去,她与殿下的感情一日好似一日,简直比她阿嫂还要在殿下面前吃得开,最要紧的,是她生下了卫昀,虽然是个女儿,却叫殿下高看她许多。
她又不像阿嫂那样子,倒不是说阿嫂真的就见识短浅,只是终日盯着内宅,虽然能为殿下分忧,可是外头的事情,阿嫂一概不过问,对家里而言,实在是毫无助益。
过去殿下不觉得有什么,如今有了对比,高下立判。
皇贵妃这时候召见她,只怕是……怕就怕,陛下想将当年未能提上章程的那件事,重新提一提了。
念及此,谢池春心下一沉,就有些不想面对徐氏。
人心不足蛇吞象。
她已经贵为皇贵妃,如今风头这样盛,连皇后娘娘都已经避着她了,她还不知足。
谢池春深吸了口气,盯着前头宫女的背影看了好半天。
前头的人感受到了那样的目光,下意识的回过头来,眉眼带笑:“夫人,怎么了吗?”
谢池春说没有。
这宫女看起来是慈眉善目的模样,可谢池春知道,能在昭德宫徐氏身边服侍多年的人,就绝对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还不知她心眼子有多少个。
她这样子说,那宫女就不再多嘴问,一路领着她往内廷方向去,半个字都不再跟她说。
从宫门口到昭德宫,她们一行走了很久,至少谢池春觉得,这一路,走的可太久了。
她不知道殿下得到消息会不会立刻进宫,她都能想明白昭德宫想做什么,卫昀去说,殿下一定很快就能够明白过来。
或许……
谢池春的思绪有些飘远了,那头宫女迎了她一把,其实是催促了两声:“贵主儿在等着夫人,夫人?”
她声音里,一时间是听不出不耐烦的,可是等谢池春把她这简短的几个字细细的品了一品,又掂在舌尖儿上转了转,隐约就听出了不耐烦来。
她侧目看过去,今日太阳不错,昭德宫有参天古树,从树叶缝隙中洒落下的光芒,就漏在这宫女乌黑的鬓边,衬出些许金芒来。
她眯了眯眼,果然昭德宫的人不一般,一个奴才,都端的这样气度不凡,跟她说话,暗里仍旧敢不耐烦。
不是说她多么自恃清高,而是她现在的身份,连徐氏这位皇贵妃都上赶着想要拉拢,这宫女……
谢池春倏尔嗤了声。
那宫女站在宫门口,当即就愣了一下。
谢池春语气中的不屑和讥讽太明显,叫着宫女一下子懵了:“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吗?”谢池春双手交叠着置于小腹前,睥睨那宫女,“时隔多年,我再一次迈进昭德宫,感慨良多,神思有些飘远了,你倒是敢生出不耐烦,扬声催促我,我只是好奇,贵主儿知道你平素是这样待人的吗?本来呢,你是贵主儿跟前最得脸的奴才,照说,你在这禁廷行走,都只有人处处高看你、让着你的份儿,绝没有你与人卑躬屈膝的时候,不过——”
她一面说,一面顿了一下,反手指了指自己:“我与贵主儿好歹算旧日相识,还颇有渊源,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但我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进宫,你见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子的吧?果然人高高在上久了,那份儿谦和恭谨就揣不住了。当年我不过是个平头百姓,你尚不敢怠慢,如今我嫁进了卫国公府,身上还担着锦衣卫五品的衔儿,在外行走,世家命妇也好,朝中百官也好,无人敢怠慢我分毫,怎得我今日进宫来,倒是你一个小小的宫女,敢这样子轻慢了?”
那宫女叫她说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大概是没想到,当年那样唯唯诺诺的谢池春,有朝一日会这样盛气凌人,不,她目下简直就是咄咄逼人。
自己刚才的确是有些不耐烦了的。
其实谢池春的话不算是说错。
这些年在宫里,主子的恩宠一日高过一日,谁见了她不是客客气气的,就连皇后宫里的奴才们,见了她也不敢拿乔托大。
日子久了,她习惯了旁人捧着她,尽管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人家看在主子的份儿上,才肯高看她。
可是那有怎么样呢?
只能说她命好,跟对了主子,合该她有今日的。
但谢池春今天明着打她的脸……
她敢怒不敢言,是因为知道主子想要做什么。
拉拢一个谢池春不算什么,要紧的,是谢池春如今的身后,等于是站着卫国公府与长公主府的,而且已然辞官离朝的前任内阁首辅王殿明,要真说起来,当年她出嫁,可是从王阁老的府上出的门,是王阁老的夫人,亲手把她的手,交到司礼官手上去的。
她从小进宫,知道宫里赐婚的规矩,这样的事儿,该是至亲来做,是以谢池春虽然未曾认在王阁老膝下,但有这份儿渊源在,关系就远不了。
主子有主子的打算,为了那个位置,等了这么多年,也忍了这么多年。
今年主子又靠近了一大步,而皇后在此时越发退下去,这种时候,谢池春别说是拿话讥讽她,就是站在这昭德宫的宫门口跟她动了手,她都只能忍下去。
是以她蹲身赔了礼,嘴上端的是万分客气:“夫人想是听错了,您是贵重的人,奴才怎么敢在您面前拿乔托大,怎么敢有半点的不耐烦呢?”
她笑吟吟的说,谢池春听了却只觉得恶心。
宫里的这些人,大概都这样。
从前郑扬也说过,他们这些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是打小练就出来的一身本领,要没这样的本事,在宫里头就活不长,指不定哪天得罪了人,小命就交代了。
是以她此时并不愿与她多做口舌之争,反正说多了人家也不承认,而她心底的那股子邪火,也不能全都撒在人家身上。
这是禁廷,说白了,是徐氏的地盘。
徐氏想拉拢她,这不言而喻,可是那也不代表,她能站在徐氏的地盘上,欺负徐氏贴身服侍的人。
人家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又说不看僧面看佛面。
她骂了这宫女不要紧,得罪的,却是她身后的徐皇贵妃。
是以谢池春也收了声:“那大概是我听错了,倒白扯出这么一堆话,冤枉了你,你可别在心里记恨我,啊?”
那宫女眼神微变,只是低垂着头,没叫人看见而已。
这位北镇抚司的千户大人可真是了不得,短短数年而已,脱胎换骨一样,简直换了个人,她牙尖嘴利,长袖善舞,哪里还有当年那怯懦的模样?
……
谢池春进了宫门,却发现前头宫女不是带着她往正殿的方向而去。
她顺势望过去,如果没记错的话,那里是昭德宫的花厅。
当年她进宫来,也只有那么两次。
第一次是救下了陛下与徐皇贵妃,一路又陪着一起回了京城中,皇贵妃带着她进的宫,一路领着她到了昭德宫,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金银珠宝,锦衣华服,她要的,她不要的,凡是宫里头有的,简直是随她去选。
第二次,是她拿着皇贵妃给她的那块腰牌,自请入昭德宫见皇贵妃一面,为的,是求皇贵妃给她个恩典,让她进锦衣卫去。
而那之后,腰牌就被收了回去。
其实后来明白事理之后,谢池春就懂了徐氏的举动。
当日她要进锦衣卫,要进北镇抚司,那时候卫箴已经是北镇抚司的镇抚使,为着他的出身,徐氏不敢明目张胆的安插眼线,是以在答应了让她进北镇抚司之后,旁敲侧击过她,想让她成为那个眼线,只是那时候她太过于天真,根本就没明白徐氏的意思,这事儿自然不了了之,而徐氏不这样以为,估计是觉得她不识好歹吧,索性连腰牌也收了回去,说白了,这救命之恩,到此为止了。
谢池春深吸口气:“贵主儿在花厅?”
前头宫女脚下一顿:“今早上刚送来了一批花,花房的奴才们精心打理出来的,贵主儿说夫人这几年养尊处优,应该也喜欢这些东西,正好邀了夫人一道赏花。”
那是了,送到昭德宫的花,怕是连御花园的都比不上。
谢池春心下嗤笑,倒不再多问,跟着她一路上了垂带踏跺,又一前一后的进了屋去。
徐皇贵妃其实已经快五十的人了,可是她保养的好,谢池春一时见了,只有风韵犹存四个字在脑海中闪过。
多年前见过她,那时她那张精致到无可挑剔的脸,就牢牢地印在了谢池春的脑海中。
现如今再见,那张脸,和眼前的这一张,竟还能够重叠在一起。
看来这个女人真是命好的很。
不光是天子对她宠爱有加,就连老天爷,都格外的厚待她啊。
只是可惜了,她在这上头福气太大,就注定了这一辈子,她都只能为妾妃,做不了正宫皇后。
谢池春敛起神色,垂下眼皮,上前去端了一礼给徐氏。
徐氏摆手叫她起,又招手叫她坐的近一些,随手指了指一旁放着的花:“我也不知道你爱什么花,花房呢是每天变着花样送新的,但看了这么多年,其实看来看去,都是一个样儿,你今天来,看个新鲜吧。”
这样高高在上的语气和语调,像是她与生俱来的。
谢池春感到一丝不舒服,甚至比当年殿下带给她的不舒服,还要浓郁。
她没说什么,顺势坐了过去,斜着眼去看那些花,样样都是名贵,也样样都是精致,她便笑了:“娘娘这里的东西,没有奴才敢不尽心的,自然什么都好,也自然什么都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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