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文德元年(公元888年)三月五日。
当长安一行使者到达山南东道兴元府寿王别居时,天色已渐渐暗淡了下来,暗红色的朱漆宫门在车队前投下了一片阴影,不觉间已至黄昏。
日夜不停的一路奔波,沿路虽有传舍,邮驿不停的更换马匹,等跑到兴元府马儿也大多筋疲力尽,哀鸣着喷着响鼻,发出粗重而急迫的喘息。
神策军护军中尉1刘季述及百余名亲随骑士,从出发只日起,二天一夜中,疾驰五六百里路,期间只是吃了点干粮果腹,他们的衣甲、头巾上都布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来不及梳洗打扮,下了马后,长安使者便急匆匆朝寿王别居奔去,后面的随从不敢怠慢,也都急速跟上,众人几乎是小跑步般踏上了寿王宅的台阶。
王宅护卫侯甲见来人气势汹汹,忙招呼护卫将他们拦住。
刘季述顿了一下脚步,他枯老的面容就像渐黑的夜色般,深沉而冷峻,侯甲刚想开口询问,见状不由气势一馁。
“圣人2有诏,宣寿王殿下接诏!”
声音尖锐而峻急,宛如一支无坚不摧的利箭刺破朱漆大门传到了内院。
此时寿王李杰正在书房中和王府祭酒韩广仁交谈,谈到年及弱冠的天子在风华正茂之龄便身染重病,难以下塌时,都不甚唏嘘。
以皇帝这病情有识之士都知道挺不了多久了,太子之位却依旧未定,年轻的皇帝一旦不幸驾崩了,接下来由谁继承皇位,朝廷的南衙和北司3之间必然会有一番明争暗斗。
这事两人心里虽然都很清楚,却没有谁说出来,而是很默契的避开了这个敏感话题,奉行中庸之道的韩广仁对宫廷之争素来缺乏兴趣。李杰也正因为看出了这一点,所以并没有深谈下去。
彼此沉默了片刻后。
李杰突然对韩广仁说:“如果有一天学生不得不离开兴元,北上长安,不知道夫子愿不愿意随学生一起走?”
韩广仁没想到李杰会突然这么问,他将手上的一卷《老子》掂量了一下说:“老朽的道在这里。”
“夫子不是一直在教我《大学》、《中庸》么?”
韩广仁说:“儒学是王道治典,殿下是大唐亲王,自然要熟知圣贤之道,而老朽生性洒脱恬淡,所以这部《老子》对老朽比较适合。”
韩夫子的话,李杰读懂了,
一个没了功名进取之心的大儒,陪不陪他入长安已不重要。
没等李杰回答,就听到急驶的车马停顿的声音,马儿发出厉鸣,尖厉而悠长,刺破了静谧的夜空,附近树上的鸟儿惊飞而去,发出阵阵扑朔的声音。
王宅内侍钱虞急速来报:“长安有使臣到!”
人影晃过,书房内的几盏铜灯随风一闪,李杰摆了摆手,心下苦笑一声:“这一天还是来了,终究是没逃过去!”
他是李杰又不是李杰。
确切的说,身体是古人的,灵魂则是现代人的——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中学历史老师,三十四岁,名字碰巧也叫李杰。
本来突然发生穿越这种奇怪的事情,只要是个人都会感到惶恐害怕,李杰也不例外。
好在前世的他就是个心思沉稳,心理素质过硬的人,加上看多了穿越小说,对于各种离奇的穿越过程早已司空见惯了。
所以自从数月前魂穿到大唐的寿王身上后,李杰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慌张,为了不被发现,他不动声色的抹去了现代人的所有痕迹,同时全力扮演起了寿王的角色。
亏得有宿主的记忆,省去了不少麻烦,一段时间下来,效果显著,身边的亲信都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完美的实现了身份的转化。
前世的李杰酷爱历史和政治,残唐史自然也不陌生。
在原来的历史上,僖宗皇帝驾崩后,权阉杨复恭力排众议,拥立寿王李杰做了皇帝,这是一个悲剧色彩很浓的皇帝,其悲剧程度和明朝的亡国之君崇祯帝朱由检有的一比。
在他即皇帝位以来的十余年间,一直是藩镇和权阉手中的傀儡。虽然他很有抱负,一生以中兴大唐为己念,但自身见识和能力的不足,使恶劣的局势并没有得到明显的改善。
再加上此时的大唐帝国在经过王仙芝、黄巢之乱4后,早已支离破碎,元气大伤了,他所做的,只是勉强让大唐多存在了几年而已,最终仍旧避免不了覆亡的命运。
而李杰本人最终也将被宣武节度使,梁王朱温残忍的杀死,他的宠妃李渐荣为了保护他,伏在其身上,也被杀害,唐昭宗死时年仅三十余岁,正当壮年的时候。
在得知宿主的命运后,李杰第一个想法就是逃避,毕竟前世的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平凡的教书先生,并不觉得在这种极端恶劣的局势下自己能够力挽狂澜,所以在朝廷与河中镇王重荣争夺河中盐池之利5的战争结束后,李杰并没有随逃难到兴元府的皇兄僖宗皇帝返回长安,而是寻了个借口留在了当地避难。
自从黄巢攻破长安后,滞留在京的李唐宗室大多没逃过黄巢的屠刀,侥幸没死的都已散居各地,躲避浩劫。
虽然李杰已经在极力逃避了,可惜历史的惯性太大,终究还是没能躲过去。
此时的长安对他来说便如同一座烈火洪炉,是整个旋涡的中心,自己这块凡铁究竟能否经得起锤炼,他难以确定。
因为这火太猛了,猛地连整个天下都能熔化,更何况自己这块小小的凡铁呢?
想着想着,李杰便有些走神了,韩广仁看出了李杰的心乱与彷徨,他内心何尝不紧张疑惑?
天子驾崩之讯未至,怎么就有诏来?且这么急?
时到如今,有继位资格的宗室子弟只有皇六弟吉王李保、还有皇子建王李震、益王李升等寥寥数人。
皇七弟寿王李杰恰恰也是其中之一!
联想到前几任皇帝即位时因为宫变夺位引发神策军杀戮先帝遗子或兄弟的事件,哪怕有着几十年的养气功夫,韩广仁也不由得脸色微变,他压低了声音,安慰李杰道:“这里毕竟不是长安,殿下不必太过忧虑,先接诏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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