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下来的时候,人群有过短暂的迟疑,但很快,他们的内心又重新被仇恨填满,继续舍生忘死地扑向看似单薄的马车。
车夫咬牙忍住了再次挥鞭的冲动,劈手设下一道结界,然后冷眼看着那群愚民在外面急的跳脚,恨得眼眶都红了,却不能奈何他们分毫。
江灵猛吸了一大口空气,干冷的空气让她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她的脑子却因祸得福地清醒了不少,颤抖的手扶住了车门,刚要出去,身后的人拉住她的胳膊,犹疑道:“还是,别出去。”
江灵回头冲他微微一笑,笑容里满是苦涩,道:“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说完,她便掀起帘子,矮身钻出了马车。
她站在马车上,一抬头就能看到围住马车的那些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这些人大概有几百个,他们披头散发,衣衫单薄而破烂,个个像是从泥水里滚过一般狼狈。但是他们的眼睛都非常亮,视线紧跟着江灵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就像是怕江灵突然从他们面前逃走一样,因为紧张而显得神经兮兮。
但最让江灵感到意外和惊恐的,却是他们眼中明明白白的恨意,这也是她为什么要冒着危险停车的原因。
她咽了一口唾沫,尽量用轻柔的声音问道:“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拦着我们?”
或许是她略显怯懦的神情和美丽的面容让人们意外,一时之间大家竟然不知道要作何反应。
雪还在絮絮地落着,很快就落满她的头发,沾湿她的睫毛。
被这么多仇恨又冰冷的视线盯着,已经让她觉得紧张不安,天气又寒,她的牙齿几乎要打起架,手也不由地想去把身上的衣服拉紧一点,可是她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些人衣不蔽体的站在寒冬的雪地里,便不能理直气壮地把自己裹紧。
她又咽了一口唾沫,手指紧张地蜷缩着,讷讷道:“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我和你们无冤无仇,而且我们都是人族……”
“你是人族?为什么坐在魔族的马车上?”人群中突然有人问道。
江灵闻声抬头去寻,却见到了如出一辙的冷漠的脸,便老实道:“我是人族,是南里镇的人。”
“那你怎么跟魔族的人在一起?”
江灵歪着头又寻了半天,仍是没找到说话的人,便道:“他们是我的朋友……”
“叛徒!杀了她!”
江灵骤然回头,一下子找到那个说话的人。他和他身边的一样形容凄惨,五官平淡,但是目光中的恨意却似要喷薄而出。
这一声令下,人群又举起了棍棒和石子,一时之间无数的横的短的硬的东西朝着江灵飞来,江灵大惊地跌倒在车上,直到看到攻击被结界拦下,才惊魂甫定地捂住了胸口。
她又是气愤又是惊异地喊道:“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个女人突然猛地扑到她的面前,被结界拦住以后,用满是泥污的指甲划拉着结界,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江灵满脸惊恐,下意识往车里缩,那女人却大叫道:“魔族和妖族勾结,害得我们人族不得安宁。你还拿他们当朋友,叛徒!该死!”
她开始愤怒地诅咒江灵不得好死,甚至还编排出淫言秽语侮辱江灵品行不端,仗着有几分姿色就和魔族人厮混在一起,苟且偷生。
指甲刮擦结界的声音和尖锐的女生混合在一起,简直比任何魔音都要折磨人。
江灵拼命地捂住耳朵,那声音却还是钻进耳朵里,像钉子一样刺破薄薄的皮肤,扎在她心口上。
她喃喃自语:“我没有,我没有。不是这样的……”
可是有更多的人加入了这场愤怒的控诉,他们一边往车上扔东西,一边咆哮道,”杀了这个叛徒!“”有一个杀一个!“”我们人族没什么本事,但也能让你们不舒服!“”等到仙人下凡,你们全都跑不了!看你们还能嚣张多久!“
……
江灵被拖进马车时,耳边还回响着他们的声音。她一把抓住孙虎,目光悲戚地凝视着他,颤声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咱们是一起出来的,你还要瞒我吗?”
孙虎吩咐车夫赶车快走,江灵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看样子不问出来不罢休。
孙虎别过头,无奈道:“魔主不让我告诉你。”
江灵冷笑道:“要是我非知道呢?我已经看到了,你不告诉我,我会自己去看,去问。到了南里镇,你们还想关着我吗?”
孙虎缓缓地回头看她,与她对视片刻,终于叹息一声,道:“南里镇已经戒严了,进去以后就不要再出来了。要不是有魔主的关照,留在那里的人会和你刚刚看到的人一样。”
江灵大惊,怒喝道:“为什么?妖族和魔族的恩怨,凭什么要牵连无辜的凡人?你也是凡人,为什么不劝着他?”
孙虎的表情愣住了,他想了想才明白江灵说的他是谁。
他的眼睛蓦地蒙上一层阴影,凄然道:“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一开始妖族在和北方玄门之间的争斗中占了上风,他们把玄门的人赶走,抢了不少地方占山为王。后来,不少人因为分地盘的事起了争执,妖王说的话他们也不听,好多妖族都不愿再同进同退,纷纷拆伙单干了。魔主得知消息后,亲自赶去安抚众人,好歹留下了一部分想走的人,但没过几天,那些走了的人就捅了娄子。
“他们势单力薄,挑战当地的修仙家族时,被人打得死的死,伤的伤。妖族的人本来脾气就不好,吃了败仗以后更是暴躁。一次路过一个小镇时,凡人嗅出了他们身上妖类的味道,便不敢收留。妖族气愤不已,大开杀戒,屠了一个镇子。修仙家族听说这事,却不敢替凡人出头,凡人义愤填膺,组织人手见妖就杀。从那里开始,人族和妖族的梁子就结下了。
“妖王带领的妖族们,也跟着不安分起来。虽然妖王明令禁止,不得牵连无辜凡人性命,但是那些人哪里会听他的,照杀不误。妖族众人一路走过去,死掉的凡人比修真家族的人还要多,他们怎么能不恨?”
“还有魔族,魔族和妖族结盟以后,有时候也会帮着一起打玄门百家。那些凡人们便把魔族一起记恨着了。”
孙虎偷偷地觎了江灵一眼,见她面色惨白,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眼珠一转不转,心下一惊,劝道:“江灵?这些事我们都管不了,连魔主都控制不了,你就别想了。我们先去南里镇,到了那里就没人能伤到你了。江灵?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江灵缓缓地转了转脖子,视线落在他的脸上,眼神却空洞洞的,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他,或许是看到了更远的东西。
孙虎被她的模样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嗫嚅半晌,突然带着哭腔道:“我的爹娘,哥哥和嫂子,全都找不到了。我真是后悔,后悔当初没有拦着他们不让他们离开,更没有留在他们身边保护他们。人间的朝代更替虽然也会殃及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但是妖族和修仙者之间的战争却更要命,动辄就是浮尸千里,伤亡万数。我们的力量实在太弱小了,太弱小了,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做不了。我本以为等我有了本事,我就能成为白堂主那样的大英雄,可哪个英雄不是踩在无数的尸体上?现在我还要踩着自己同族的尸体上成为英雄吗?我真是,我真是后悔……”
这一刹那,他忘记了男儿流血不流泪的誓言,眼泪从他眼中成串的淌下来,湿润了下巴上的胡茬。
少年总是希望自己能早日长大成人,像个男人一样活着,但等到他们长出了胡须,声音变得像成年男人一样低沉后,才会明白自己当时的想法是多么无知幼稚。
人生总是有这样的遗憾,可是没有遗憾,人又怎么会成长呢?
江灵在孙虎压抑的哭声里醒过神来,她略微犹豫,身子往前挪了挪,刚想拍拍他的肩膀,却听到前面车夫低声道:”魔使,前面有人在打斗,人数还不少。“
孙虎猛地止住了哭声,他一把掀开窗口的布帘,看到远处战成一团的人们,脸色一沉,果断道:“绕路,别惹麻烦了。”
车夫勾了勾嘴角,心里有些不满魔使胆小怕事的作风,但是仍然掉头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江灵顺着掀开的布帘往外看,也看到了打斗的人们。他们中有身穿黑衣的魔族,还有人像是在阆风台下见到的青衣剑客,但是她的视线却被另一群人吸引了。
那些人抱着包袱,拖着孩子,一边哭着一边跑。若是有人摔倒了,其他人都不敢去扶,怕晚走一步就会被身后的屠刀砍中。他们奔命的样子,像极了被狼群追逐的羚羊。
江灵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另一种命运。
在乱世之中,如同浮萍一样的命运,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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