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上仙

    
    事情的发展已经脱出预测。
    白冰目光一沉，不再犹疑。他上前几步，站在了所有人面前，念起古老而晦涩的咒语。
    随着咒语从口中脱出，他的心肺忽的窜上一股灼烧的痛感，疼得他眼前一黑，几乎战立不住。无形的业火从他的毛孔中冒出来，烧得他五脏欲焚，双目赤红。但若是谁不小心摸到他的皮肤，就会发现他身上冷得吓人——如同把生命的热度全当做燃料烧尽了，只留下了冰凉的余烬。
    怨灵在即将扑到人群上时，才猛然嗅到火焰的味道，它一下子就认出了站在最前面那个熟悉的危险的人物。它拼命地往天空挣扎，妄图收住下落的趋势，庞大的身躯上浮现出千万张惊恐尖叫的脸，可是已经来不及，它的后路已经全被结界封死，山一样的身体沉重地压了下去。
    黑暗，触目惊心的黑暗包围了白冰。
    白冰注视着眼前深沉的黑暗，可是渐渐的，他的眼眸就失去了焦距。
    不知道在哪一个时刻，绝望忽然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一下子回到了几万年前在黄沙中禹禹独行的场景，又猛然回到了青瑶跳下点将台的一幕，画面一转，他看到自己站在江灵的孤坟前发狂地扒坟的模样……这一生经历的痛苦的不可磨灭的记忆，他又生生走了一遍，回忆甫一结束，他就双腿放软，目光涣散，看似已经被打倒。
    突然，他闭上眼睛，大吼一声，使劲地摇晃脑袋，想要把脑中那令人绝望的东西忘记。
    可是他仿佛已经沉入到险恶的地狱中，耳中只能听到鬼哭狼嚎，身体被地狱的恶火烤得滚烫，非但没有忘记痛苦，皮肤的每一寸灼烧都在提醒他，磨难仍在继续。
    他感觉自己被投入油锅中，眼睁睁地看着皮肤被烫出红色的水泡，而后渐渐溃烂，骨头变成酥软松脆，直到整个身体完全融化在锅里，这份折磨才能结束。
    白冰疼极了，眉头拧成了疙瘩，冷汗频频落下，他忽然放声狂吼，似要把那份焦心的疼痛吐出去。
    可是不能，这份疼是长在骨头里的，若非你咬牙将骨头劈开一道缝，把疼抓出来，它就会无休无止地折磨你。
    白冰的喉咙里溢出沙哑的呻吟声，而后倒在了地上。但是他马上就感到身下压到一团又软又湿的东西，赶忙挣扎着爬到一边，手上的触觉却分明告诉他那绝对不是好东西。
    他捂着胸口，倒爬几步，耳边忽然刮过一股潮湿的风，一个声音轻轻地说：“我好怕，我好怕。”另一个声音紧接着从他另一侧耳边传来：“我好冷，好冷。”
    白冰悚然一惊，霍然双眼，眼前出现了一道道黑影，如同幽灵一般飘来飘去。
    天地之间好像挂上一道黑色的绸布，影影绰绰间，白冰看到无数个影子从四面八方飘了过来。它们聚在白冰身边，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娘，他为什么是白色的？”
    “或许以前是个大善人吧。”
    “他的身上好香！”
    “他也进来了，天道不公啊。”
    “又有很多人被吃掉了。”
    “它的胃口越来越大了。”
    “你是谁？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白冰骤然回神，目光在黑影中转了一遭，却没有找到说话的影子。
    他伸出双手，惊讶地发现手中闪着白光，连他身上也是。
    他不是已经燃烧自己，净化了怨灵吗？为何会以这个面目出现在这里？
    白冰不敢置信地看看自己，又看看那些黑影，忽然又有人问道：“你认识琳儿吗？她现在怎么样了？”
    白冰摇摇头，不知他说的琳儿是谁。
    问话的黑影嘶声大哭：“我的琳儿啊，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白冰心里全是疑虑，忍不住打断道：“这是哪里？你们都是谁？”
    还在哭的黑影磕磕巴巴道：“我们都是被怨灵吃了的人。我的琳儿啊……”
    白冰皱起眉头，手指微微蜷起，感知自己身体的状况，这才发觉那股灼人的痛感已经不见了。
    可是他的魂魄也不见了，怨灵却还没有被净化。
    他一下子就泄了气，颓废地坐在地上，一个小小的黑影忽然飘到他身边，贴着他洁白发亮的衣袖，小声道：“你好香，我很喜欢你。”
    白冰苦笑着摸摸它，指尖触到它湿漉漉的身体，立刻缩回了手，忧心道：“你的身体……”
    黑影的年纪似乎还小，说出的话还带着童音：“我娘说，我快要化了，所以身上就是湿的。”
    “什么是化了？什么意思？”
    白冰焦急地抓住它，却什么都抓不到。黑影在他头上盘旋着，小声嘀咕道：“我们不能长久地保持这个样子，过一段时间身体就化了，不见了。大哥哥，我还没活够，你能给我讲讲外面的故事吗？”
    光听这声音，白冰还以为有个胆怯的小男孩正在跟自己说话。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走到自己面前来，绞着手指希望听到新故事。
    它怎么会是眼前这个黑影？
    白冰神情茫然，根本听不到黑影又说了什么。
    忽然，他伸出手将黑影搂在了怀里。
    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们。”
    黑影却像是笑了，他身上湿漉漉的感觉不见了，变得干燥又温暖，白冰听到他惊奇的叫喊：“我也变白了！”
    白冰低头一看，一个衣衫褴褛，身上闪着光的小男孩正从自己怀里飞出。他如同自己想象的一样，童稚的脸上带着羞怯又惊讶的身躯，想看又不敢看白冰，道：“大哥哥，谢谢你。”
    小男孩消失了。
    白冰心里一痛，视线却忽然颠倒。
    黑影们离他远去，他再次听到了鬼哭狼嚎的声音，身体再次感受到被火焰灼烧的痛感，后背撞上了一个非常坚硬的东西，他闷哼一声，却听噗的一声，同时腹部一阵剧痛。
    他看到有一根骨茬从自己的肚子钻了出来，那是一根裹着黑色皮肤的人骨。
    白冰艰难地将手放在骨头上，拔了拔，骨头纹丝不动，他已经没了力气。
    鲜血汩汩流出，他捂住伤口，咬牙忍痛，余光却瞥见了别的东西。
    他发现自己置身在散乱的尸骸之中，它们表情狰狞而惊惧，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恶臭，是被怨灵吸食过的痕迹。
    看到这一幕，白冰心里顿时明白了。他挣扎着想起身，头上忽然风声大作，十几人从天而降，为首的一人正是孟嘉。
    孟嘉愤怒地盯着白冰，眼睛像刀子一样，恨不得将白冰身上的肉都剜下来。
    “你撒谎！”孟嘉揪住白冰的领子，怒道。
    白冰摇着头，眼中满是惶惑：“我已经燃烧了魂魄。”
    孟嘉怒不可遏：“烧了魂魄你怎么还会活着！”
    白冰哑口无言。
    “魔主，小人看到，小人看到……”一个人暗处爬了出来，借着不甚清明的天色，白冰看清了他的面容，正是刚刚举着火把引导众人的男人。
    男人满脸惊恐：“怨灵把他吞下去，又吐出来！”
    孟嘉将白冰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插入白冰腹部的骨头被一拉一推，又深入了几寸，白冰脸色煞白，额角的青筋暴突出来，额头上全是冷汗。
    他喃喃道：“不可能，若是它不怕我，那还有什么能降服它？”
    孟嘉显然已经不关心怨灵的问题。
    他焦躁又怒气冲冲地踢开死状凄惨的尸骸，见白冰还躺在地上呢喃，立刻上去补了一脚，只听一声脆响，白冰滚到了一边，腹部还插着一根骨茬。
    他的脸上沾满了尸骸上的黑色粉末，整个人散发出阵阵恶臭，孟嘉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冷冷一笑，道：“也好。”
    孟嘉两手聚力，一把闪着寒光的冰锥浮在了半空中。他抓着冰锥，一步一步走到白冰身边，抬起脚狠狠地踩住了白冰的手腕。
    白冰眉头深深地皱起来，嘴角的肌肉僵硬地提起，呵呵的冷笑声从他嘴里溢出。
    “没想到，我还是没能做到……“
    滴滴鲜血从嘴畔滑落，他的眼睛闪过冰锥的冷光，目光又渐渐地凝聚起来。
    孟嘉似乎明白他想说什么，道：“玄机那老东西死之前也算做了件好事，把你的弱点告诉我，要不然我还真的不知道怎么对付你。”
    寒光骤然凝成一点，孟嘉举起冰锥，重重地插入白冰心脏。
    鲜红的血液从锥下喷薄而出，在白冰脸上落出斑斑红迹。他的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卷曲着，身下的血淌成了小溪。
    孟嘉大笑着，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