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史·帝都》,卷九十三。
帝曜七年(春chūn),东海大捷。五月甲辰,湛王凯还,后设宴太极(殿diàn)…
巍巍太极(殿diàn),嵯峨入云霄。
夜色无尽,万盏次第辉煌的灯火勾勒出大正宫(殿diàn)宇起伏雄伟的轮廓,琼阶御道流光似水,天边满月如金。
高高在上的帝宫天阙,在万丈光影交错中俯瞰人世苍生,千百年岁月,岿然不动。每一次盛世辉煌,每一次乱世风雨,都在龙阶玉璧上刻下无声的痕迹,铸就这座宫(殿diàn)的壮丽与繁华。
大(殿diàn)之中,百官云集,一场盛大的华宴即将举行。
今(日rì)正午,率军平定东海的湛王奉旨归京,三十万大军驻留琅州,仅有五百轻骑相随。宫中降旨,当晚在太极(殿diàn)设宴以庆湛王得胜而归。
钟鼓钦钦,琴瑟和鸣,笙罄悠扬,韶乐泱泱。帝都六品以上官员皆从宴饮,如此空前规模的庆典尽显天朝国力昌盛,但赴宴的群臣却多数面无喜色,行事默然。
大(殿diàn)之上龙椅庄严,鎏金夺目,却并不见昊帝出席,空设在此。
其下一阶,左置凤座鸾案,右置麒麟金案。一边轻垂玉帘,天后盛妆华服端坐其后,一边竟赫然是太师凤衍,就连湛王的席位也在其下。
再往下数阶,乃是公侯亲贵及三品以上重臣之席,此时放眼看去,十有**尽是凤氏亲党,人人面露得意之色,趾高气扬。
凤衍(身shēn)着紫锦蟒袍,峨冠金璎,白眉长髯,一双狭长的眼睛半眯半合扫视四周。目光落在四面层层深进的华帷龙柱之后,唇角带出得意的冷笑。如今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今晚之后,天朝便是凤家的天下。想至此处,凤衍骄狂之态尽现于面,再也不加掩饰。
百官俯(身shēn)恭迎天后入座,雅乐毕,(殿diàn)前内侍宣礼声中,一众臣子却尴尬立于(殿diàn)中,人人跪也不是,站也不是。
本是三跪九叩朝见天子的大礼,此时昊帝抱病,由天后代为授礼便也罢了,凤衍却与皇后一样并坐(殿diàn)上,这已拜下去,是拜天子,拜皇族,还是拜他凤家?
非但如此,那麒麟案前置的是鎏金盘,紫玉盏,这已是逾制的器物,凤衍此举,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天朝众臣志气虽短,风骨犹存,多数立在那里不肯行礼。(殿diàn)中侍御史韩渤当即越众而出,昂首奏道:“臣启禀娘娘,自古力来君臣上下非礼不定,我朝为国以礼,礼废则国危。今(日rì)(殿diàn)堂之上尊卑混淆,仪制相悖,实与礼法不符。还望娘娘明辨。”
玉帘之后,天后面色淡冷,垂袖静坐,闻言缓缓说道:“礼制为尊,固不可废,则如你所言,我是不是也不该坐在这里了?”
韩渤顿了顿,俯阶叩首,再道:“臣职责所在,还望娘娘赎罪。”
面对这素来以刚正不阿直言著称的侍御史,卿尘微微蹙了下眉头,但还未等说话,便听凤衍冷哼一声:“无知臣子,在此一派胡言,娘娘何必与他多费口舌?逐出(殿diàn)去便是,来人。”他当着天后和众臣传召侍卫,一指韩渤:“将他带出去。”
卿尘心底怒意陡生,眸光一锐,但看到近旁另外空着的那张麒麟金案,却生生压下了怒气。凤衍的专横与放肆,令众臣人人惊诧愤怒。(殿diàn)下韩渤挣开上前推押的侍卫,突然对着御座顿首痛呼:“皇上,(奸jiān)臣当道,国将不国,臣今(日rì)宁肯一死以报圣恩,也绝不能坏了我朝君臣纲纪。”他重重叩头,抬起头来,满面已是鲜血。(殿diàn)中大臣,尤其是那些御史们被激起心中血(性xìng),立刻便有数人上前跪谏。
凤衍面色一沉,方要发作,卿尘搭在凤座之旁的手霍然一紧,喝道:“御前喧哗,都成何体统?”
(殿diàn)中原本有些混乱的局面静了一静,这时忽听外面长长一声通报:“湛王(殿diàn)下到。”
内侍高亮悠长的声音传来,如浪破水,瞬间冲破眼前僵局。众臣皆尽回(身shēn),便见湛王一(身shēn)云龙常服,缓带青衫,纤尘不染,踏玉阶,登天阙,携月色清辉翩然而来,笑若熏风,步若闲庭,明湛俊眸惊鸿一瞥带过(殿diàn)前,绝然风神连凤衍都看得一呆。
国宴庆典他竟姗姗来迟,凤衍暗中冷哼,单凭此点便可治他君前失仪。(殿diàn)中群臣有惊有喜有忧,不少人亦为湛王捏了把冷汗。
待湛王入(殿diàn),御前内侍按照礼仪,再次高声宣道:“跪-叩-”
湛王却毫无行礼之意,负手立于阶前,目光扫过韩渤等大臣,往(殿diàn)上看去,灼灼眸光正对上凤衍骄横的严眼神眼梢一挑,竟似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凤衍亦不起(身shēn),沉声说道:“敢向王爷为何怠慢圣旨,故意来迟?入(殿diàn)不拜,又是何意?”
湛王面色淡淡,冷笑一声,傲然道:“本王上拜天地君父,下可拜君子豪杰,此时这太极(殿diàn)中无君无父,宵小之徒妄居高位,凤相想让本王参拜和何人?”说着广袖一甩,径直往席前走去。
凤衍心火渐盛。他此时有恃无恐。竟不把湛王放在眼中,当庭呵斥道:“大胆,天后在此,你竟视若无睹,意(欲yù)何为?”
湛王闻言一笑,悠然转(身shēn),目光在玉帘之前一停,便对天后拱手长揖:“臣,参见娘娘。”这一拜却是家礼。
“王爷辛苦。”玉帘之后淡淡飘出一句话,如珠玉轻击,泠泠传入众人耳中。
凤衍忽然直觉有些异样,扭头往鸾座看去。水晶光影洒下片片晶莹,轻微一晃,似冰丝细刃,若秋水剑痕。天后一双修长冷媚的凤眸穿过玉光剔透迎面看来,复往湛王那边一转。电光火石之间,两道目光交于刹那。
湛王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淡笑,他这时步上金阶,沉声说道:“(殿diàn)中侍御史何在?”
韩渤和另外两名侍御史闻言,上前一步:“臣在。”
湛王问道:“臣子(殿diàn)中逾制,该当何罪?”
韩渤抬头往凤衍看去,愤然道:“臣子失礼逾制,乃是僭越之罪,为大不敬,轻可削职为民,重可诛罪。”
湛王点头,一转(身shēn),声音冷淡:“凤相可听清楚了?”
凤衍目视湛王,眼中精光暴现,四周依稀仍闻钟磬清和,笙乐飘飘,(殿diàn)前却已是剑拔弩张。众臣提心吊胆肃声而立时,忽见凤衍拂案而起,手中盘漓玉盏“咣”地一声铮然落地,美玉碎,琼浆溅。
似是响应这声脆响,大(殿diàn)四周的暗影中,毫无征兆的出现了数百名御林侍卫,迅速将宴台包围其中。随着剑甲撞击的轻响,落地的靴声,太极(殿diàn)高大沉重耳朵(殿diàn)门缓缓闭合,轰然一声震响,将夜色天地隔绝于外,整个大(殿diàn)变成了一个金碧辉煌的牢笼。
惊天变故将(殿diàn)中群臣震在当场,凤衍脸上不可一世的狂妄,(胸xiōng)中野心急剧膨胀,几乎就要放声大笑,手指(殿diàn)下,高声道:“湛王结党谋逆,左右侍卫,速速将其拿下。”
这是(殿diàn)中突然传来湛王清脆的击掌声,他仿佛刚刚看过一场精彩的好戏,忍不住击节而赞,风雅淡笑,倜傥无俦,只对四周刀剑林立视若无睹。
“凤相好手段。”伴着他一声声潇洒的击掌,(殿diàn)前御林(禁jìn)卫应声而动。两队侍卫刀剑出鞘,快步踏上龙阶,却越过湛王(身shēn)旁,直奔凤衍席前。其余诸人亦行动利落,迅速包围了所以凤家亲党。刀光剑影之下,四周响起一片惊呼怒骂,乱成一团。凤家诸人猝逢变故,不及反抗,片刻便被御林(禁jìn)卫尽数押下。
事出突然,凤衍不由色变,既惊且恐,挣扎喝道:“我所犯何罪?你等竟敢无礼。”
只见(殿diàn)上玉帘轻摇,天后起(身shēn)步下鸾座。凤衣飘展,铺开华美尊贵,环佩清越,绰约风姿高洁,她沿着流光溢彩的玉阶前行,目光与湛王相汇于半空。
他回来了,踏一路惊涛骇浪,来赴她生死之约,携一(身shēn)风华傲然,托起这如画江山。
他幽黑的眸底如同浮华落后的深夜,如同风雨历尽的秋湖,沉淀着太多的东西,都在平静背后化作淡淡清雅的微笑。
君子坦((荡dàng)dàng),知己相逢。这一生总有些人,值得用生命去信任。
卿尘一步步行至(殿diàn)阶正中,那安静的步履,含笑的笑容,却让凤衍突然坠入冰窟。
“凤氏逆党指使御医令黄文尚谋害圣上,构陷湛王。送有孕女入内侍寝,妄图冒充皇统,谋宫篡位乱政误国,罪无可恕,当诛九族…”平淡而清晰的声音如一道冷冽溪流淌过原本慌乱纷纷的(殿diàn)堂,所过之处似薄冰蔓延,人声尽落,话语寂然。
每一个人都静立在原地看着大(殿diàn)之上的天后,是震骇,是惊讶,是置疑,是敬佩…然而有一个人脸上却只有深深的疼惜。
伫立在(殿diàn)阶旁的湛王,抬眸凝视。宫灯璀璨,华服美裳凤霞流金,她站在万人中央,光华耀目,却仿佛从来不曾在此停留。
眼前仍是那个白衣素颜的女子,一颦一笑,是他一生难解的谜。他遇到了她,错失了她,却又在这一刻,真真正正拥有了她。
红尘万丈皆自惹,(情qíng)深不悔是娑婆。
忽然,被(禁jìn)卫押下的凤衍发出一阵大笑,似乎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情qíng),昂首向上喝问:“凤家罪无可恕,当诛九族。哈哈…难道你不是凤家的人,不是老夫之女,不在凤家九族之内。你以为凭这几句话,凤家便会葬送在你手中吗?”
卿尘慢慢行至凤衍面前,淡淡已垂眸,清冽的光华直迫凤衍眼底,她微笑,轻声道:“你错了,我谁都不是,我只是夜天凌的妻子。”她将声音一扬,拂袖转(身shēn):“我只是天朝的皇后,国贼可杀,逆臣当诛,便是凤家也一样。”
处心积虑眼见受到功成,凤衍此时离那象征九五至尊的宝座如此之近,却不料最后一步毁在一个女人手中。他心中恨极,戟指怒骂:“妖女,皇上早已重病不治,你与湛王内外勾结,谋夺皇位,难不成也想先奉兄长,再嫁其弟,悖礼**?”
众臣惊哗,湛王忍无可忍,出声怒斥:“住口。”忽闻(殿diàn)上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凤衍,你可敢将此话当着朕的面再说一边?”
凤衍闻声如遭雷劈,猛地抬头看去。龙阶之上,金帷之后,竟是皇上缓步而出。大(殿diàn)四周华灯错落,金辉明耀,映得他一(身shēn)衮龙玄袍俊肃孤傲,高高在上,睥睨众生,一抬眸,惊电般的目光穿透人心。
群臣乍见皇上,喜出望外,韩渤等人惊诧之余竟哭跪在地,随着他们,(殿diàn)前顿时乌压压跪了一片大臣,人人激动难言,唯有凤家党羽个个面如死灰。
夜天凌看向凤衍,冷声问道:“凤家九族的确不可小觊觎,但朕今天便是要葬送他们,你又能如何?”
他最为顾忌的、本已垂死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凤衍僵立(殿diàn)中,手指前方,嘴唇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依稀听见御前侍卫统领卫长征、骠骑将军南宫竞、抚军大将军唐初等一一上前叩禀皇上:“(殿diàn)中当场羁押凤氏逆党共一百一十七人。华岳坊凤府重兵封(禁jìn),无一人得出。司州凤氏宗族尽遭抄没。汉中布政使凤卢、广安布政使凤誉革职待罪,都已秘密入狱…”最后,凤衍听到湛王平稳清朗的声音:“东海布政使凤柯纠兵顽抗,已被臣弟斩于剑下,文、现、琅、纪四周暂由中书侍郎斯惟云、东海水军都督逄远率兵镇抚,军民安定。”
天翻地覆的动作竟没有一丝消息传回天都,天下竟在其掌心,四海为之倾覆。凤衍直勾勾地看着太极(殿diàn)上那个峻冷迫人的(身shēn)影,泰山压顶的恐惧毫不留(情qíng)地将人打入深渊。他浑(身shēn)一软,喃喃说出四个字:“凤家晚了。”眼前猛觉一片黑暗,先前的嚣张狂妄被那冰冷注视摧毁殆尽,甚至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无法兴起。皇上已安然无恙,皇后临阵倒戈,湛王兵((逼bī)bī)眼前,他自知绝路在前,死期已到。
卿尘淡淡垂眸,一丝悲悯浮掠而过,与眸底冷静的光泽交替,化作一片幽深。“带下去吧。”她将云袖挥落,玄甲侍卫齐声应命。
不过片刻,太极(殿diàn)中尘埃落定,所有疯狂与贪念,所以野心与挣扎,都在辉煌的光影中消失无声,淹没于皇皇钟鼓声中。
韶乐再起,群臣正襟叩拜,夜天凌对卿尘伸出手,薄唇微挑,含笑凝视。
他傲岸的笑容停伫在卿尘眼底,盛起绝美的光彩。携手此生,生死不离,笑看江山,天下为家。她对他粲然扬眸,从容举步,将手交到他的掌心。
再一次握了卿尘的手,夜天凌将她轻轻一带,与她共同立在大正宫最高处,四海苍生,匍匐脚下。
万千灯火耀出炫目明光,相映月华金辉,缔造这壮阔帝宫、人间天阙,气势恢弘,俯瞰众生命运悲欢。
浩瀚山河,无尽岁月,众臣高呼之声震彻四方,直入云霄。
天边满月,洒照寰宇,千里同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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