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宿眼听到老会计的喊,刚还大睁着的两只小眼睛又眯缝起来,转着脖子向四面看了看。
“他这是咋的了?眼不好使,咋的耳朵也听不清方向了呢?”赵长脸见鸡宿眼站下来原地打转儿,吸溜一下嘴,皱着眉头说,“这大白天的,鸡还没上架,眼就不好使了?”
“其实,鸡宿眼那两只眼不光是夜里看不见,大白天他也看不远看不清。公社里的小徐会计就是这样,得戴着眼镜才能看清东西。公社干部说这是近视眼。可能你们两个也留心到了,生产队需要锄草或拔苗的时候,我总安排他去干别的活儿,怕他看不清草和庄稼苗子,拿庄稼苗子当草锄,拿草棵子当庄稼苗子。”马老二看着鸡宿眼,心疼地说。
老会计听了马老二的话,也心疼地叹了口气,然后又对着鸡宿眼喊了两嗓子。
鸡宿眼站定了,伸着脖子脒缝着眼,用力地向着老会计他们这儿瞅了半天,总算瞅准了喊他的嗓音的来处。他这才放开步子朝老会计他们走去。
“今儿啥事儿让你这样上火呀?”鸡宿眼刚走到他们三个的身旁,赵长脸就这样问。
“我这回去让她给大牙他们爷儿俩做饭,她倒是没有打罢。我让她给大牙另外打两个鸡蛋补补身子,她倒好,说这些日子老母鸡都没有下蛋了,鸡蛋没有了。我明明记得前几天还有几个鸡蛋,她说没有了,让她拿着跟货郎挑子换香胰子了。这个败家的娘们儿,六个鸡蛋换一块儿香胰子,让人生气上火!”鸡宿眼听赵长脸这么问,火气像是还没有消一样回答说。
“算了,也别生气上火,女人就是女人,跟她着这个急上这个火干啥!”老会计见鸡宿眼的气儿还没有消,劝着说,“女人都爱打扮,换香胰子就香胰子吧。”
“一块香胰子够一家人吃半年的盐!”鸡宿眼很可惜地说。
“你也别生这个气了,回去跟你那口子说,今儿晌午大牙他们爷儿俩的饭你们家也不用准备了,马队长和赵队长他们两家都准备了。”老会计见鸡宿眼还是气鼓鼓的样子,推了一把鸡宿眼说,“香胰子也换过了,你再跟她生这个气又能咋的?”
鸡宿眼给老会计推着走了几步,然后就顺着老会计的劲儿往会走了。
“嘿……”看着鸡宿眼走了,马老二很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看见了吧,这就是咱们这个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
老会计和赵长脸没有回答马老二的话,是呀,虽说老少爷们的日子很紧巴,可谁家要是有了个啥事儿,整个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都会像自家的事儿一样。
“就是咱们没有让老少爷们儿们过上好日子!”马老二看着鸡宿眼的后脊梁影子,很愧疚似的说,“也不知道到啥时候咱能领着老少爷们儿们混得有吃有喝有钱花。”说着,他摇了摇头。
“就这个世局,咱也没个法子!”老会计见马老二心疼心酸,也摇着头说。
赵长脸见马老二和老会计都这样摇着头,也摇了一下头,说:“眼下咋的也比前几年好了一点儿,虽说国家的大事儿咱不问,咱也问不着,谁做皇帝咱都是干活吃饭。这样下去,也要不了几年,老少爷们儿们都能吃口饱饭了。”
“但愿是这样吧!要是一直这个样子,也好不到哪儿去。”马老二又摇了摇头说,“有时候我也觉得纳闷儿,这些年了,咱们领着老少爷们儿们风里雨里霜里雪里的,一年到头也没有几个清闲的日子,可老少爷们儿们的日子,今年这样,明年还是这样,就是再熬上十年、二十年的,又能咋的?”
马老二的话让老会计和赵长脸觉得没法儿答对了,马队长这话要是放在前几年,要是放在村外,一准会给自己惹出麻烦来。好在这两年不是那样么样紧张了,再加上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抱膀子,就是他马队长跳着脚嚷出这样的话,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也不会有哪个跑到公社里去通个风报个信。自打他马队长接替老队长一来,为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从上面也没少争取,老少爷们儿们也都看在眼里明在心里。只要大队一开生产队长会,他马队长就是大队干部点名批评的对象,一次一次都是这样。大队书记说他马队长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越烫皮还越厚。马队长就会嬉笑着向大队干部说些地薄肥少之类的客观话,还会缠着大队书记要大队书记多向公社强调老鸹窝的难处,多向公社给老鸹窝要些照顾。背过大队干部之后,回到村子里,他也不把大队干部的批评放到心上去,说大队书记说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那就死猪不怕开水烫,说大队书记说皮厚就皮厚了,只要能让老鸹窝少交公粮,只要能让老鸹窝从公社那儿多得到点儿好处,大队干部爱咋说就咋说。为了老鸹窝,为了老鸹窝里的老少爷们儿们,马队长已经做得够多的了。他刚接替老队长的那两年,为了能让老少爷们儿们多吃上一口饭,为了能不完成公粮任务,夏收麦子打下来之后,他先是偷着分给老少爷们儿们,把分剩下的交公粮去。为了不让大队干部和公社干部觉察出来,他要求每家每户把分得的麦子埋藏起来。后来大队干部和公社干部产生了怀疑,到夏收的时候竟然派人来老鸹窝监督着割麦子打场,他马队长就在夜晚组织老少爷们儿们趁黑夜里把地里的麦子的麦穗揪下来用被单子包着藏起来。头天晚上揪哪块田的麦穗,第二天就割哪块田的麦子。割麦子的时候,马队长就会想着法子不能让公社干部下田看,让他们远远地坐在荫凉的地方瞅着老少爷们儿们割麦子拉麦子。麦子割下来,拉到场里就铺开套上牲口拉着石磙在上面碾压。到晚上一起场,负责监督的公社干部也傻了眼,老鸹窝的地里原来真的打不出粮食来呀!
马老二看着老会计和赵长脸,不解地眨了一下眼,问:“你俩咋的这样看着我干啥,我说错话了?”
“马队长,以后你说话还真得注意一下,咱们村子里这样说不打紧,要是这话传到公社,就会给你带来麻烦了。”老会计紧盯着马老二,提醒着说。
“这个还真是,你刚才那几句话,听着就让人觉得不满意。”赵长脸接过老会计的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们两个也琢磨琢磨是不是这样!多少年了,村子里有谁家过上舒坦的日子了?咱们自己在一起说这个事儿,总不能昧着良心说老少爷们儿们的日子过得舒坦吧!要真是老少爷们儿们的日子过得舒坦了,鸡宿眼还至于因为女人用六个鸡蛋换了块儿香胰子,跟女人生这么大的气上这么大的火吗?鸡宿眼,平日里你谁照着他的屁股上跺几脚,他也没有今天这个气呀。今儿他鸡宿眼生这么大的气上这么大的火,那是因为六个鸡蛋让他看成一家人的命了!六个鸡蛋就能让他鸡宿眼看得这么重,可以想得出来咱们的老少爷们儿们过的是啥日子!”马老二叹了一口气,说,“说句良心话,自打我当这个队长以来,我就没想到过在大队和公社里有个啥好名声,就只想着能带着咱们老少爷们儿们能奔个舒坦的日子。我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我是这个村子里的队长,我就得为这个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多想些!至于说大队呀、公社呀,那不是咱们管的事儿,咱管不了!”
老会计和赵长脸看着马老二,点着头再也不说话了,他们还能说些啥!
“待会儿吃过饭出工的时候,咱们还是先跟老少爷们们商量商量大牙他们爷儿俩的事儿,就是晚晌不下地了,也得把这事儿定个落实。”马老二看着老会计和赵长脸说,“今儿晌午大牙他们爷儿俩的饭,咱们两家谁家先做好谁家先送过去吧。”
赵长脸点了点头。
日头很暖地照着大地,也很暖地照着老鸹窝。日头的光辉把老鸹窝上空升起的炊烟照得像秃尾巴的老鹰一样,只看见一团的影子往上腾了一丁点儿就散开了。
很快,村子里到处传出了女人招呼孩子回来吃饭的喊声。
马老二回到家的时候,马花娘已经把给赵大牙他们爷儿俩的饭盛在一个罐子里,准备招呼着要马花送过去。
“我去送吧!”马老二一手拎起罐子,一手拿了两个碗和两双筷子就出门了。
“他们爷儿俩连碗筷都没有呀?”马花娘见马老二连碗和筷子都拿上了,追着问。
“那一把火烧得啥也没了,老刘奶奶留下的碗筷他赵大牙不让嘎子动,说那是英雄用的,他们不是啥子英雄,不配动那几个碗和那几双筷子。”马老二回头向马花娘笑了笑,解释说。
“那就快点儿过去吧,趁着饭还热乎。”马花娘听马老二这么一说,马上就催着说。
马老二来到破芋窖的时候,破芋窖里已经来了不少的人,这些人的手里和他一样拎着一个饭罐子,他咋的也没有想到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会像开了会布置的一样整齐。
“都把饭拎回去吧,今儿晌午他们爷儿俩的饭我们家来管,老少爷们儿们的心情我替大牙他们爷儿俩领了!”马老二觉得自己的喉咙管子一下子硬了。
“我们家还特意给他们爷儿俩放了几滴子香油了呢,不信你们闻闻。”平时不爱吃亏的朱三脚的女人说着话,就把罐子的盖子揭起来了,一股子香油的味道一下子散到人场子里。
“我们家也是,放了香油还不说,还另外打了两个咸鸭蛋!”破瓢嘴把饭罐子的盖子揭开之后,拎着饭罐子转着身子让人们看,“这几个鸭蛋我们家过年的时候都省着吃呢。”
“破瓢嘴倒想得周全,香油鸭蛋消炎症去毒火。大牙要是吃了破瓢嘴做的这饭,一准好得快。”旁边的豁牙女人可能是因为自己拎过来的饭食比不上朱三脚和破瓢嘴她们两家的饭食,他没有把手里的饭罐子揭开给大伙儿看,听说破瓢嘴不光在饭里放了香油,另外还在饭里打了咸鸭蛋,很佩服破瓢嘴似的称赞着说,“大牙这伤,肯定里面还有炎症和毒火呢,吃了破瓢嘴做的饭,正好对症。”
“那是!前两年那个谁家的大儿子长粘水疮,就是我给出的点子,就是用鸭蛋清子和香油给烀好的,管用着呢!”破瓢嘴听豁牙女人夸奖她,更得意地显摆着向大伙儿说。
“你这样说正好,我家的二小子正长羊胡子疮呢,整天用手,好长时间了也不见好,整天淌粘水,不让他吧,他说痒得难受。是不是丫蛋清子和香油也能治羊胡子疮呀?”旁边的一个女人见破瓢嘴像个先生一样得意地显摆着自己的方子,就试探着问。
“羊胡子疮还不好治呀,铰一撮儿羊胡子,烧成灰儿,用香油调黏糊了,给孩子抹上,一天抹一回,两天就大见轻了,有个三、五天就能好了。”旁边的豁牙女人倒接过话来说,“我家孩子前几年长羊胡子疮,整个下巴都烂成一片了,就是用这个办法治好的。”
“管事儿?”
“当然管事儿!”豁牙女人也像破瓢嘴一样,瞪着两眼显摆着说。
女人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些家常理短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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