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铮回屋去换衣服,吕成亮就在院子里等着。杨大力夫妇这会不在家中,他便不愿去正屋里坐。在院中踱了几步,见厨房屋檐下放着一个长方形的物事,走近一看,里面有炭火烧过的痕迹,并隐隐散发着油脂气味,不禁眼前一亮。
待杨铮换好衣服出来,吕成亮说道:“这个炭盆倒是别致得很,可是用来烤肉的?”
杨铮笑道:“正是,子明相公可带去试一试。”
吕成亮对他的伴当道:“快将此物取了。”
那伴当便将烤炉提了起来。杨铮又去取了罐番椒末子,交给那伴当。这时月盈也回来了,杨铮向她交待了几句,与吕成亮一同出了门。
从杨家坪出来,沿黄瓜河北行,倘若抬头,便可见到北天之上有一星若隐若现。此时日方西斜,虽值冬季,天空仍极明亮,那颗星的光芒之盛由此可见。吕成亮所言星象之变,既是指此。
最近这几天,村中也有不少人在议论这颗突兀出现在北天之上的星星。此际只要是晴时,夜空便极为透亮,便是冬日亦是繁星漫天,远非后世可比。夜里看着星辰,聊些闲话,也是闲时的一种消遣。
只不过农人对星宿所知甚少,绝大多数星连名字都叫不上,纯属看热闹闲扯淡。天上的星本就难以尽数,多一颗还是少一颗,也根本无从知晓。但这颗星实在太亮了,初发端时虽尚不显,至昨夜却已变得大如灯盏,赤黄色光芒四射,天上再无一星可与之相比,纵是紫微、启明二星也要逊色许多,夜空中唯太阴之光可胜之。
时人对天象颇为敬畏,对这等景象从未听闻,也不知是吉是凶,自不免说什么的都有。
走到路上,吕成亮便说道:“此星出于阁道之侧,居王良之上,光芒直冲帝星,若按旧例,怕是要应在天子失德了。”
杨铮不禁笑道:“今上冲龄践作,至今还不足五月,又有何德可失?”
吕成亮道:“说得是啊,这可是奇怪得很。”
杨铮道:“子明相公何时开始研习天文了?”
吕成亮笑道:“我哪里懂那个,只是在一些书上看到一鳞半爪,臆测而已,当不得什么。小友对此有何高见?”
杨铮道:“我才刚读了几本书,又有什么高见。不过所谓夜星如灯,想必是谁在那颗星上加了些猛火油,是以烧得特别剧烈。待油烧尽,异象自然就没有了。”
吕成亮道:“你这想法倒是新奇,可是却说得通。此星出在奎宿,为四木之一,由木生火,那可是很寻常了。”
杨铮笑道:“这可是操之相公的看家本领,想不到你也学了一手。”
吕成亮笑道:“旁门左道,惭愧惭愧。”
二人说着话,不多时到了吕家崖。进了吕成亮的院子,就见当中已摆了张圆桌,桌旁坐了四人。除了赵澍坪、胡忻之外,还有两名二十多岁的书生。
吕成亮先为杨铮做了引见。那二人也是州学生员。一人姓马名世杰,表字成绩。另一人姓李名宗书,表字崇儒。看来在州学的这段时间,他们的朋友圈也拓展了一下,能邀至家中宴饮,关系应是处得很不错的。
其实这二人杨铮在祝同知审案那天都曾见过。当时他朝吕成亮丢石子,谁知大失准头打中了马世杰,也不知人家是否还记得这事,不过对他这个小书生必是没什么印象。
相见完毕,众人便随落座。桌上已经摆了十来样菜肴,看样式应是从外面酒楼里提来的。吕成亮让人将点着的炭火移到从杨铮家里取来的烤炉中,放到院子下风处去整治烤肉。又将温热的酒给众人倒上。
杨铮推说不饮,吕成亮道:“这一壶是单为你备下的,只是加了糖的醪糟,又在火上滚过了,并无酒力。”杨铮便举杯与众秀才共饮,喝下之后,确是觉得没什么酒精度数,甜甜的很是好喝。
喝了几杯酒,众人便打开了话头,所谈仍是星象之变。没办法,异象就悬在天上,当真是万众瞩目,实在很难让人不去关注。秀才们观点不尽相同,但基本上不离警示、凶吉、灾祥之类。
国初太祖严禁民间私习天文历法,至孝宗时此禁方弛。经隆庆一朝,民间风气已颇为开放,说起这类事情也就少了许多忌讳。只不过绝大多数人都不具备天文知识,因而说辞很无稽,常免不了要与神仙鬼怪扯上关系。
儒生们自然不去附会鬼神之说,即使心有此念,也不会宣之于口。言谈间所依据的,乃是天人感应之说。虽然听起来较之村夫愚妇要高大上一些,其实本质上并无多大差别,仍属牵强臆想,完全不着边际。
杨铮听了一会,便知这五位秀才对天文学所知极少。要和他们说明白超新星的概念,基本上是不用指望的,至少这不是短时间内能办到的。而且以他现在的年龄、学历,讲出来的话肯定也不能服众,甚至让他们多思考一下都未必办得到。因而即便产生争论,也不会有多大意义,索性就闭口不言了。
吕家仆人将烤好的肉端了上来。杨铮吃了一口,觉得烤得实在太老了,作料放得也不得法,便过去指点了一番。待到第二次烤出来,味道就好了许多,秀才们吃了交口称赞。看来烧烤这种人类学会的第一种烹饪方式,不管经过多少年都会很受欢迎。
赵澍坪道:“小友以番椒调制烤肉,当真是独具慧心。”
杨铮道:“不过是随意试了一下,算不得什么,还要多亏承泽兄弄来了那许多番椒。”
吕成亮道:“二位就不要相互吹捧了。”
赵澍坪大笑两声,端起酒杯来,说道:“来来来,大家共饮一杯!”
众人便端了杯子一齐喝了。吕成亮让家人再去多烤些肉来,又道:“今日定教诸位大快朵颐!”
赵澍坪道:“子明今日备了多少肉,可管够么?我可是今早就没吃多少东西啊!”
吕成亮道:“上好羊肉十多斤,要是不够,还有许多大肉。”
杨铮忙道:“这烤肉实不宜吃得太多,恐伤肠胃。大肉也不好烤来吃,味道会差很多。”
大肉便是猪肉。烤肉加热时间短,肉里若有绦虫,是很难杀死的,如果吃进肚子里,那可是个大麻烦。
杨铮对这方面非常在意,虽然他家的猪肉都是经胡喜子之手宰杀的,不存在病猪的问题,但难保会有生虫的肉。所以他做烤肉,只烤过羊肉、牛肉、鸡肉。羊身上长绦虫的概率非常低,因而适合烤或涮这些吃法。牛身上虽然会长绦虫,但基本上不会寄生于人体。
吕成亮听杨铮这么一说,便道:“那咱们只烤羊肉就是了。”
马世杰道:“十多斤肉已吃不完了。”
胡忻笑道:“承泽兄每每眼饥腹饱,可食袋也不甚宽大。”
赵澍坪笑了笑,对杨铮道:“小友用那些番椒,新近又整治出了哪些吃法?不妨与我们说说。”
杨铮道:“是弄出了几样菜。”将小茴香炒肉、水煮肉片等几道菜的做法与他们说了。又道:“若是这几样菜诸位能吃得惯,还有一种吃法,等天再冷一些,请大家也品尝一下。”
赵澍坪追问道:“那又是什么吃法?”
杨铮道:“还需要做些改进,且容我先卖个关子。”
李宗书道:“小友对吃这般有研究,想来味道定然不凡,到时一定要叫上我啊!”马世杰道:“还有我!”
杨铮微笑道:“一定,一定。”
国人对吃向来颇为执着。孔夫子便有名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虽然那番话是针对祭祀一事,有其特殊性,并受特定环境所限,但却不妨碍儒生们将其奉为圭臬。因而君子虽应远庖厨,可会吃却代表着有品味。相对于普通百姓的但求温饱,这也是一件颇能彰显身份的事。
聊了会饮食,话题再次回到星象上。马世杰道:“还有几日便是大雪节气,可至今未见半点要下雪的样子。这星变该不会是应在此兆上吧?”
赵澍坪道:“若当真如此,确是堪忧。没有瑞雪,丰年又如何可期呢?”
其余几人都点了点头。时人将天文和气象混为一谈,秀才们将星变与不下雪强行联系起来,实在不足为怪。他们虽不亲手务地,可对农事并非全然不知,在这方面与膏腴之地的富家子弟有很大不同。
杨铮道:“短期内倒还不妨。今年天冷得早,可入冬后降温并不快,近几日的天气和小雪之前相差仿佛。不过再这么下去,明年可就要歉收了。”
今年入秋后便比往年要干燥一些,他对此也不无担忧。如果一直不下雪,秋种之后以“杨古井”浇灌带来的增益恐怕就全无用处了,就算和未浇灌的地相比好一些,也根本不值得称道。一旦麦子歉收,对秦州百姓的影响将会非常大。
他隐约记得这个时代好像有比较严重的气候灾害,而且持续时间很长。今年偏旱,又冷得早,该不会就是从这会开始了吧?若当真大旱,“杨古井”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如果能将番薯、土豆这类东西引种过来,方能济得些事情。
吕成亮道:“你不说我还没留意,自小雪之后,确是一直未曾加过衣物。”
其余几人都点了点头。胡忻道:“还是小友心细。”
杨铮道:“我只是一直呆在家中,每日听父母谈及农事,稍留意了一些罢了。”
他对气温变化所作结论的依据,当然不是身上加没加过衣物,而是记录了院子里每日结冰的时辰与时长。不过这也只能算是相对靠谱一点,等条件允许了,还是要做一个温度计出来。哪怕比较粗略,也总比没有的强。酒精或水银温度计就不用想了,除非先解决玻璃的问题。利用铜、铁这两种金属热膨胀系数的不同,制一个双金属温度计来还是可以办到的。
马世杰道:“小友对这星象之变有何见解?”
杨铮道:“小子才疏学浅,哪有什么见解。”
吕成亮道:“你那猛火油之说,我觉得倒挺有意思的。”随即将两人来时路上所谈与众人说了,又道:“诸位试想,数里之外的一支点燃的蜡烛,便是夜里都未必看得到。可若是燃起一堆大火,纵然白昼也是可见的。故而我觉得小友此说,也能算是一解。”
马世杰、胡忻几人都缓缓点头。
赵澍坪深思了片刻,问道:“可那猛火油,又是谁加进去的呢?”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又都看向杨铮。杨铮便说道:“或许是一种我们尚不能理解的力量导致的吧。”
秀才们不禁沉默了。每当人们仰望星空,总能感觉到自身的渺小,不免就会对其产生敬畏。不管是将其当成神明,还是真正开始了解宇宙,在这一点上都不例外。
过了半会,李宗书道:“说不准就是那奎木狼呢,点起盏星灯,在等那百花羞公主。”
吕成亮道:“崇儒兄说的可是《西游记》里的故事?”
李宗书笑道:“正是。”
吕成亮道:“这个我倒听过一些。”
赵澍坪道:“我没听过,崇儒兄快快讲来。”
于是李宗书就讲起了奎木狼与百花羞公主思凡下界的故事。杨铮听了一会,发现和他所知的那段故事主线基本一致,细节上却有许多不同,也不知是出自《西游记平话》,还是后世流传最广的《西游释厄传》,总之秀才们歪起楼来也很有一套。
待李宗书把一段故事讲完,秀才们又是好多酒下肚了。这一下酒助谈兴,话题更是发散得没了边,谈了会诗词歌赋,又相互辩难起来。
杨铮听他们引经据典,也只能明白个大概,毕竟比起那五位,他在这方面的学识还是太少了。这还只是教育落后地区秀才们的酒后闲论,倘若是文教兴盛之地的文会,怕是要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了。
由此可见,就算是要当文抄公,盗些诗词来扬名,那也得先把该读的书读上一遍。不然用不了三五句话就会露出马脚,到时候只有被打脸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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