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院子自从挖了那棵李子树后,菜园子也被平掉,因此显得院子空旷不少,可是少了往日的欢闹。
这个点,我应该坐在院子的洗衣石上,大声朗读着书本,外婆边笑边做着饭,直到夜幕降临,我依偎在外婆怀里,她做着针线,哄我入睡。
如今,一场巨大灾难降临。
外婆坐在厨房,一直等待着,她坚信我能活过来,她信赵海龙的话,等待着他的到来,因为她知道,赵海龙来了,我就能活。
不知等了多久,除了那个说是警察的人来过之外,再也没有人来。
三外公去了招贤镇赶集,大舅去了县里做瓦工,其他人也不敢来,因为他们实在无法面对外婆那张欲哭无泪,饱受折磨的脸。
快到晚饭时间,庄子里到处都是赵海龙的影子。
“他嫂嫂,能不能把你家的饭给我盛一点。”
迎接的是供销社老板娘,她除了做老头的生意,不愿意待见他,“你敬老院没饭吗?问我屋要饭,饭还没熟。”
老头硬气一辈子,头一次如此低三下四,“哎,他嫂嫂,你就给我一点,我不是自己吃,有用。”
一听到有用,有些好奇,“有用,有啥用?”
“不瞒你说,是给云逸用。”
一听到我的名字,供销社老板娘二话没说,连忙锁门,老头一把卡主,“他嫂嫂,你听我说,云逸这娃没死,还活着,只是魂丢了,我得凑齐百家饭,才能把魂引回来。”
此时此刻,供销社老板娘沉默一会儿,“你等一会儿,我给你端。”
“好好好。”老头终于完成任务。
就这样,直到晚上九点时,足足凑了七十八家饭,用两个大篮子拎着。
外婆等啊等,从白天等到黑夜,还是没有赵海龙的影子,但她没有放弃,她已经卯足劲,在这里等到死。
突然门口响起像鸡蛋壳破碎的声音,这股声音很是怪异,令人极不舒服。
外婆没有开灯,扶着灶台沿子缓缓站起,腰酸背痛,脚早就麻了,忽然一个踉跄,沿着灶台挪着步子,这才好了些。
当外婆摸着黑走到厨房门口,伸出脑袋向外看了一眼。
一个小孩子背对着她,正在咔嚓咔嚓咬着鸡蛋,心想这谁家孩子,连鸡蛋都不会吃,怎么连皮咬着吃。
刚才风将树叶扫的沙沙作响,而现在空寂的夜一片寂静,外婆连微凉的夜带来的冷意也消失不见。
人们常说,人老了,魂凝了,眼拙了,杂七杂八的事情看不见了,那是因为走的路太多了,受的苦太多了,也就释然了。
“这是谁家娃娃,咋在我屋门口?”
小孩依旧背对着外婆,吃着手里的鸡蛋,那声音不清脆,但也不沉闷,淡淡的咔咔声。
“哎,这鸡蛋不是这样吃的,得把皮剥掉,你这样吃能咽下去吗?”
小孩依旧如此。
外婆上前一步,轻轻在肩膀拍了一下,回过头来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两人就这样死死对目在一起。
当一个人心灯将灭之际,没有恐惧能够打败,生死已看破,还有什么放不下,惊魂之余,更多的是坚定,这份坚定的来源便是伟大的亲情之爱。
谁会料到,外婆笑了,“云逸你是拐走的吧?”
依旧这样看着。
“我家云逸是个苦命孩子,你就行行好,放过他吧,人活一世不容易,你看我老婆子命能用的话,我就在这里,你看能不能换我云逸。”
突然,小孩将脸猛然贴在外婆脸上,这是在示威。
外婆并没有为之所动,一双布满褶子深邃的眸子,一直盯着。
“你不肯放过我家云逸,我也不会放过你,做不成人我就做鬼,除非你让我连鬼也做不成。”这双脸似乎感受到外婆身上强大的气息,缓缓缩回来,在小孩身后又多了一个没有五官的女人,一身白色,飘逸的长发拉在地上。
女人站在小孩身后,指了指跟前的门,我就在这间屋子躺着。
嗖!
小孩窜了进去,女人虽然没有五官,但仍然能看见她邪恶的微笑。
外婆冲了上去!
嗡!
“我咋睡着了?”
趴在灶台上,外婆打了个盹,回想起刚才那个梦,心里突然惶恐不安,赶忙冲了出去。
赵海龙终于来了,嘴里吹着勺子,手里提着篮子。
“你可来了!我盼星星盼月亮可把你盼来了。”外婆已经到了极限,扶着墙砖,含着泪。
赵海龙声音很大,故意想让所有人都能听到。
“云逸他婆,我来了,云逸睡了么?”
外婆没有意会到,“啥?云逸在屋里。”
“哦,睡也呀,你看我给云逸拿的百家饭,可惜了,可惜了,我摆在门口,让云逸醒来再吃吧。”
说吧,掏出篮子,将饭碗拿出来齐刷刷排了一排。
“我去把院灯开开。”
赵海龙忙上去一把抓住外婆胳膊,笑着说,“云逸他婆,你进屋,你先进屋。”
这次外婆意会到,黑灯瞎火掏出钥匙,凭着感觉开了门。
“他婆,门不要关,给云逸透透气,年轻娃娃火气大。”小声问道,“都按照我说的做了没?”
“都安顿好了。”
赵海龙闹腾的隔壁两邻都站在自己院子门口往我们这边看着。
“他婆,脱鞋上炕。”
外婆不知何意,只能跟着一起做,老头也脱了鞋子,坐在炕上,随即往门口看了眼,连忙说道,“他婆,云逸能不能活,就看你了。”
外婆惊恐,这么重的担子压在自己身上,关系的可是自家外孙性命,一时间惊慌失措。
“你不用怕,我用百家饭把那东西引开,但坚持不住多久,那东西实在太凶,你我想象不到的凶,趁这个时间你一定要把云逸找到带回来,不然,等到鸡叫,神仙来了也没办法。”
外婆还没做好准备,一指朱砂点在外婆额头,将炕头已经准备好的水鸡蛋塞进外婆嘴里,猛然间浑身颤抖,紧接着然后垂下脑袋,一动不动。
当外婆眼睛再次睁开,葱郁的森林云烟雾饶,头顶白茫茫一片,感受不到丝毫温度,脚下没有丝毫感觉,这里听不见风,看不见雨。
“云逸,你在哪儿?云逸。”外婆扯着嗓子喊着。
每一声喊出去,久久回应不散,再重复一声,回音套着回音。这么大的山,这么浓的雾,哪里有人的影子,外婆紧张着,焦急着,拼命着。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人与人之间感情最为浓缩的部分,在某一时刻全然顺着内心去释放出去,这种东西才是能量最大的。
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无故人!
“解放区呀么嗬咳,大生产呀么嗬咳,军队和人民,西里里里,嚓啦啦啦嗦啰啰啰太。”外婆扯着嗓子唱起来,越唱声音越大,越唱越起劲,她将这些年带我的不易,将这些年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全唱出来,在山谷中央回旋着,这声音如同惊雷一般响彻云霄,就算在千里之外也能听的清清楚楚。
是的,我们着最自然的心去释放出来那部分,不是其他,是我们的爱,我们对亲人的爱,对朋友的爱,对生活的爱,对世界的爱。
只有这种爱,在我们最痛苦,最无助时才能迸发出巨大能量。
外婆这辈子只会这首歌,她从来没有唱给任何人听,我开心时,悲伤时,上山挖地时,下水摸鱼时,都会无保留,无羞涩的唱给我听,或许不好听,可是,它是一个长辈对晚辈能拿出自己这辈子最好的东西。
最美好的东西不是金钱,而是能把自己的歌唱给你听。
雾散了,路清了,前方的老槐树上多出一个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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