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者遗忘之城

    
    阿喵。
    气氛忽然变得安静下来，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
    “你怎么知道的？”沉默了一会，陆兰兰低声问道，“阿喵和陆兰兰，应该完全没有产生联系吧。而且阿喵不是一直在你身边吗？”
    “不是那样的吧。”林宇非随意地笑了笑，“到了T市后，阿喵几乎就没有在叶师弟的家里呆过；有限的几次出现，都只有我一个在。你是担心被大师兄发现吧，毕竟你们的能力是同源的。”
    “那时候你就猜到了吗？”陆兰兰道，“猫经常不在家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那只是后来的反推而已。直到大师兄看出霏霏不是那个创造者，我心里才隐约有一些想法，只是一直抓不住重点。”林宇非道，“自从知道霏霏可能是创造者之后，我一直都无法冷静，再加上这段时间事件不断，所以始终无法做出有效的思考。来这里的路上，我终于能冷静下来想一些事情。然后我就想起来，这个世界上真正了解我的生活的，并不只有霏霏一个。再联想到老师说过，概念之力并不只会依附于人，我就基本确定了。至少那年我在电脑上P那只梦幻闪蝶的时候，你不是也在我的电脑边上趴着吗？从符中世界出来的时候师弟说看见了猫，他以为是错觉可我知道不是，因为我也看到了。而且那只猫，我认识。”
    “还有你对我的感情。”林宇非脸上忽然露出自嘲的表情，“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出色的人，个子高不成低不就，长相也很普通，再加上内向固执的性格。所以我从来不敢想象会有女孩子主动靠近我，在我看来那样的事情比中大奖的概率都低，可是我居然真的遇到了。一个只因为一个小小的意外见了我一面的漂亮女孩居然会直接对我表明喜欢的态度，这让我不知所措，还有一些沾沾自喜。可是内心深处我一直觉得太不真实，现在看来你对我的不是爱恋，而是一种……怎么说呢，该说是依赖，还是依恋……之类的吧？”
    “你猜对了。”沉默片刻后，陆兰兰低声说道，“那么，要消灭我吗？”
    “我想是的。”林宇非没有回避，他脸上所有的随意和笑容都在抬头的瞬间敛去：“在那之前，能将我的记忆还给我吗？”
    “你果然都知道了。”陆兰兰看上去并不意外，“你确定要知道吗？”
    “来的路上，师姐告诉了我一些事情，是老师告诉她的。”林宇非道，“老师说过，我的父母在我十二岁的时候离婚，但是他们都活着，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可是我自己的记忆里，我和霏霏是父母双亡的孤儿。所以我知道了我的记忆是混乱的，应该是你重新创造的吧？居然能够创造记忆，你的能力真强啊！”
    “他们都不爱你，为什么一定要想起来！”陆兰兰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高亢，速度也快了很多，“他们为了各自的生活放弃了你们！记得他们只会让你更痛苦，为什么要记起来！”
    “无所谓啊，我只是想知道而已。”林宇非道，“老师说过，毁灭之力甚至能够毁掉事物存在的概念。我只是想，至少在被所有人忘记之前，再回想一下自己经历过的真实吧。”
    “真是个固执的人啊！从小都没变过。”陆兰兰冷静下来，无奈地笑了一声。然后她上前一步，抱住了林宇非：“那么就还给你真实吧，在消失之前。”
    十二岁，家里，夏日的某天，正午。
    林宇非站在二楼的窗前，身后的床上躺着熟睡的，七岁的妹妹，那只毛色灰黑的猫趴在他的肩上，伸出舌头舔着他的脸颊。透过玻璃，他看着那两个身影拖着行李箱，分别打开不同的两辆车的后备箱，然后合上，开车门，关上，离开。正午的阳光直接照进他的眼睛里，阳光中那两辆车朝着不同的方向各自渐行渐远，渐渐地模糊起来。
    十二岁，小云山顶，某天，拂晓。
    过去几天里悄悄教授他的老师背对着初升的阳光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被阳光和泪光干扰而看不真切：“老师今天给你一个希望……坚持着活下去吧！”
    十二岁，某条不知名的街道，傍晚。街上散落着各种爆竹的红色和彩色的纸屑，看来是刚刚过年，远处还有隐隐地爆竹声。
    穿着一身新衣服的孩子俯下身来，将那只毛色灰黑，身上脏乱不堪的小猫抱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不时地抚摸着。那只猫毫不挣扎，安安静静地任他抚摸，脸上露出舒服的表情。
    十八岁，学校门口，六月，高考后的某天。
    林宇非双手插在校服的裤兜里，眼神留恋地回望了一眼校门口的高考红榜，沉默着转身离开。在他没看见的角落里，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怀里抱着灰黑色的狸猫。小女孩嘴唇紧紧地抿着，抬头望着红榜上前几名里面，那个熟悉的名字。
    二十七岁，家里，某天。
    林宇非绝望地看着自己面前渐渐消失的妹妹的身影，以及周围逐渐消失的一切。可是他无法控制任何东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视线里的一切不停地毁灭，毁灭，直到整个城市全部化作虚无。视线渐渐的模糊直到黑暗。意识消失之前，他感到有什么东西爬上了自己的肩膀。
    阿喵……
    ……
    记忆如同一个又一个的碎片，在他的脑海里杂乱无章的闪过。林宇非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睛紧紧闭着，脸上的泪痕交错。
    他睁开眼来，看着对面的陆兰兰。她却没有看过来，而是一脸遗憾地抬头看着身边的巨蛇。然后她张开双手抱住蛇身，整张脸都贴在大且光滑的鳞片上，轻声呢喃道：“真可惜啊！”
    “什么？”林宇非愣了一下。
    “你其实很喜欢吧，这条……祭礼之蛇。”
    “其实是喜欢和它一体的那个人。”林宇非低声说，“爱屋及乌吧。”
    “我也知道啊。”陆兰兰笑起来，“可是我更喜欢它，因为有足够能力的是它。那个人有的，只是决心而已。你知道吗？这条蛇和跟着霏霏的那条不同，它是真的拥有权能呢，被称之为‘创造’的权能。我用了所有的精力来创造它，本来想可以真的创造一个另外的世界，你就可以逃离这个世界了。可惜我终究是没有做到啊。”
    “逃离……吗。”林宇非低声道，“确实，毁灭了一座城市，杀了几十万人，我在这个世界算是重度杀人犯了……也不对，已经算战争罪犯了。想来也没有资格留在这里了吧。”
    “不过算了，”他忽然又说，“算了……到了那边，又有谁会记得我呢。”
    “嗯，也对。”陆兰兰松开巨蛇，转过身来。两个人就那么对视着，脸上都是极度放松的微笑。林宇非的身周，无形的、完整的暴风领域在无声无息中成型，然后不再停顿地扩张起来。
    “再见。”
    “再见。”
    在发生之前，人们都以为，自己知道“再见”是什么意思。
    云还静静地站在小云山山顶的最高处，背负着双手，面无表情。张仲坚和心岚分别站在他的两边，葛同山和游木狼站在张仲坚一边。叶飞在他们的身后，背靠着一棵大树瘫坐着，双眼无神。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他们静静地看着视线中那条竖立着的巨蛇的身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掏出一个圆形缺口，缺口迅速扩大，转眼间巨蛇的身躯便完全消失了。然而很显然那个看不见的东西并没有停止，它不停地扩大再扩大，仿佛永远不会停止。整座山城以巨蛇为中心，呈圆形开始向外消失，几秒钟之内便扩大到了城外，扩大到了山脚，然后是山腰，然后继续向外。
    消失的范围一直到云还身前不到两米的地方停止，一个直径足有十几公里，深度有上千米的半圆形巨坑出现在面前，坑壁和坑底都光滑如镜。云还一动不动，他的眼睛漠然地看着前方，没有焦点。
    “走吧。”云还淡淡地说。然后他转过身，径直从另一侧下山，其他人依次跟上。张仲坚落在后面，俯身将叶飞扶起来。起身的瞬间，叶飞无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一丝亮光。
    “师哥……”
    “真是个蠢材！”身后有人淡淡地说。
    林宇非又扫视了一眼这片白色的世界，然后转过身，看着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家伙。
    “有什么问题吗？”
    “明明只要遵从自己的欲望，你就可以获得一切，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那家伙的声音很平淡，完全听不出情绪的波动，“没有欲望，你无从掌控任何东西。你的每一次失去都只能用各种无能的理由去搪塞，因为你不敢。你不是做不到，你只是不敢。”
    “你说得不错，我确实不敢。”林宇非说。
    “终于承认了吗？接受了？”
    “不。”林宇非说。
    “为什么？”
    “遵从欲望当然可以获得很多，但是失去的也不少吧？”林宇非直视着对面的自己，“获得什么，失去什么，我都想自己选择，而不是让欲望，或者说你去选择。”
    “你知道我是什么了？”那人轻笑一声，“挺聪明啊。”
    “不，我从来都不是个聪明的人。”林宇非摇摇头，“只是你太明显了，你从来不懂得怎么掩饰自己吧？还是说，不屑于掩饰？”
    周围忽然一黑。
    视线清晰后，林宇非再次看到了梦中的那条走廊。唯一的区别是，走廊的中段，站着一只猫。
    “你还是这样好看啊，阿喵。”林宇非静静地说。
    猫的身体忽然开始暴涨起来，转眼间身形变得比猛虎都高大了几分，它身后走廊两侧的油灯都被挡住了。它把脸凑到林宇非面前，却用陆兰兰的声音问道：“你确定要取回吗？哪怕代价是被所有人遗忘？”
    “我决定了。”林宇非开始向前迈步。他的脚步不是很快，但是很坚定：“不需要记得我的，我从来不在乎；我想要她记得我的人，不会忘记我。”
    他终于走到了猫的身前，然后脚步不停地穿了过去。猫脸上露出悲伤的表情，却没有再出声。它的身形像水中的倒影一般晃荡起来，在林宇非通过后渐渐消失。继续走出十几步后，林宇非的脚步逐渐加快，然后奔跑起来，越跑越快。
    这是第一次，他通过这条走廊的时候没有恐惧，反而有一种雀跃的情绪。两侧墙壁上的火苗随着他带起的风晃起来，连带映出的影子也开始整齐地晃动起来。仿佛在和他一起雀跃，又仿佛无数的臣民在向他们的王发出无声的欢呼。
    长长的走廊终于到了尽头，林宇非在瞬间置身于那一片花田里，一条小径从他的脚下开始，一直延伸到花田的中央。那里有一座祭坛，祭坛表面雕刻着无数的花纹，复杂而美丽。
    林宇非吸了一口气，放慢脚步通过小径，走到了祭坛中央。花田在他站定的一刻忽然消失。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满天星辰。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林宇非停止了仰望，看向前方。
    身披黑色斗篷的人从祭坛的另一侧走过来，在他对面站定。林宇非努力地去看，想要看清楚斗篷下的那一张脸，但是看不清楚。
    “准备好接受了吗？”那人声如洪钟，又仿佛雷鸣。林宇非没有犹豫，用力地一点头。
    醒来。
    四周的一切仍然在无声无息的消失中，他站在虚无的中央，陆兰兰站在对面。
    她的身体也在缓慢的消失，林宇非低头看了看自己，也在消失中。他的双手已经不见，从手指到手掌，再到手腕，一直往上。血从断口处不断地涌出，随后在空中化作浅红色的微尘，悄然消失。但是很奇怪的，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看来还有时间再道个别呢。”陆兰兰笑了一声。
    “你的创造能力，什么时候获得的？”林宇非忽然问。
    “好不容易还有点时间，你就问这个？”陆兰兰不满地撅起了嘴。
    “抱歉。”林宇非低声道，“最多一分钟之后，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会记得你了。”
    “没关系啊，至少你记得我。”
    “可我都要消失了。”
    沉默。
    “我在遇到你之前就得到了创造的能力了。”陆兰兰忽然说，“一开始的时候我不懂得控制自己的力量，经常被自己的创造物围攻。好在那时候我还保持着一只猫的思维，所以也创造不出什么强力的东西。你捡到我的那天，我刚刚经历了这样的一次围攻，精疲力竭……”
    “不用说了，知不知道都无所谓了。”林宇非忽然打断了话头。陆兰兰听话地停下来，不再说话。她的身影已经开始变得虚幻起来，林宇非知道自己也是一样。
    “谢谢你。”陆兰兰说。她的眼神变得恬静起来，恍如两人头一次见面的时候。
    林宇非没说话。他想说没关系，可是想起很快就要到来的结局，忽然懒得说了。
    两人再次安静下来，默默地等待着终末的到来。
    “要记得我啊！”陆兰兰忽然又说。
    林宇非一愣。明明都要消失了，这样的话有什么意义？可是他忽然发现了什么不对。两人中间的位置，一个灰黑色的物体在转眼间成型；同一时间里，陆兰兰的消失速度却突然加快，在林宇非反应过来之前，彻底消失不见。
    “喵！”那个东西在空中舒展了一下身体，凌空跃到林宇非的肩头，叫了一声，伸出舌头舔着他的脸颊。
    林宇非抬起刚刚消失掉不久又忽然出现的双手，将阿喵紧紧抱在胸前。他闭上眼睛，就那么静静地站立在半空，任由泪珠从脸颊两侧滑落，在落地前化作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