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吟

    
    贺梓川搂着陌颜呆呆站在一片猩红的雪地之上，二人脸颊仍旧挂着久久未退的潮红，两颗心砰砰直跳，难以平静。
    方才就在夜华带着一片如漆如墨的剑影杀至之时，贺梓川照心中定计，快速向身侧挥出一剑，劈开一道空间裂隙，并用身体挡住剑影，强行启动万里穿梭符后，将其射入空间裂隙之中。做完这一切，贺梓川再无还手之机，陌颜则将被强行召唤到虚空之中，就此逃出生天。那一刻战场上的三人都以为结果已经注定，夜华愈加疯狂，贺梓川生出一股淡然，陌颜则绝望透顶。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夜华那必杀的剑影却似突然活了过来，像一条条吐信的毒蛇，纷纷倒戈一击。夜华大惊失色，立刻就要抽身而逃，但事发突然，剑影速度又实在太快，还不待他做出任何反应，便被生生绞成了一团鲜血与碎肉，连元神都没能幸免。
    在击杀夜华的同时，那道剑影中分出一道阴影，如囚笼一般，牢牢将空间裂隙封印，强行隔绝了万里穿梭符的召唤之力，使贺梓川舍身救人的计划彻底破产。贺梓川脸色大变，心中充满惊异与懊悔，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死死抱住陌颜，以期用自己的身体为她稍挡几分攻击。
    好在黑色剑影击杀夜华之后便逐渐消失，贺梓川和陌颜就这样莫名其妙地逃过一场杀劫，但他二人却都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被惊愕、嗔怪、后怕等等莫名的情绪所占据。
    “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在我的面前”是博爱，也是自私吧。牺牲会让自己心安理得，也会让被保护的人痛不欲生。但若是牺牲了自己，却又没能保护好所爱的人，那便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贺梓川永远忘不了在他强行启动万里穿梭符的那一刻，陌颜那绝望的眼神，里面没有愤慨，没有责怪，只有最深邃的爱，和最纯粹的悲伤；他也忘不了在空间裂隙被封印的那一瞬，陌颜脸上的释然，和自己心中的惶恐和懊悔。
    经历过这生死一刻，贺梓川突然对自己一直坚守的道有了更深切的明悟。一切善恶好坏其实并不取决于你做的事，而是取决于你所站的角度。就好像在夜华看来，他是奉命诛杀金川叛徒，绝对正确，也是绝对正义。但在贺梓川看来，他不过是一个受人利用的愚蠢小丑罢了。
    唯有实力才是决定成败、胜负，甚至是好坏的唯一标准，这不仅是因为规则是由胜利者来书写，更是因为一个死人的坚持会显得尤其的苍白和可笑。
    其实对这个道理贺梓川并不是第一次心有所感，但过去从没有这般震撼。由于决策失误，眼睁睁看着自己和爱侣命丧当场，这样的亲身经历无异于一场灾难，而灾难的源头就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实力守护自己，守护爱人。
    “有剑当捍卫金川，有剑当追寻大道，有剑便无所畏惧，有剑便天下皆可去！”，是啊，首先我得有把剑，一把能守护得了自己所爱的剑！
    贺梓川从没有这般狂热和迫切地渴求过力量，也从没有这般强烈地对固有的善恶是非观产生动摇，他心中一团火焰悄然泯灭，而一颗新生的种子却落地生根，开始发芽。
    此刻，贺梓川悄然进入了一种奇妙而忘我的顿悟境界，他心中那个道的雏形正在飞速成长。周围的灵力逐渐沸腾起来，形成一股股肉眼可见的精纯灵气，开始围着他不停环绕，慢慢形成一个巨大的气旋，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钻入他的体内。
    他仍旧保持着呆立的模样，浑身闪烁着青色光芒，灵压不停攀升。
    陌颜早早发现了贺梓川的异常，知道他进入了不可多得的顿悟状态。无数圣境修士都因为无法得到这一场天赐的机缘，终身无法补全道果，进阶化境。贺梓川能在圣境初期就取得顿悟，对他今后的修为大有裨益。
    陌颜怕打扰他，想轻轻挣脱怀抱，但一来她仍未恢复气力，难以自行脱身；二来她也怕稍有动作便可能打断了贺梓川这一场天大的机缘。思量再三，最后只得尽量安静地蜷缩在他怀中，大气都不敢喘。
    这场突如其来的顿悟只持续了盏茶的功夫，贺梓川的灵压从刚刚步入圣境，一路狂涨到圣境初期巅峰，或许只需再潜心修行数年，便可准备突破瓶颈，进阶圣境中期。这样的速度对一名进阶圣境不过百年的修士来说，绝对是骇人听闻的。
    当灵气旋开始逐渐减弱消散时，贺梓川猛然睁开双眼，强大的灵压骤然向外爆开，将周围殷红的雪地从头到脚犁了一遍，目之所及再度变为一片纯白。
    “沫儿……”贺梓川开始时还有些木讷，直到看见陌颜惊喜的目光，才恍然明白方才发生的那一幕究竟意味着什么，心中顿时惊喜起来。
    “小七，恭喜你……”陌颜靠在贺梓川怀中，笑靥如花。
    就在二人浓情蜜意之时，一整冰寒刮过，竟让二人不约而同地打起了寒颤。二人顺着寒意望去，只见三十丈外一位黑裙少女从树枝上轻轻跃下，赤足走在雪地上。深及膝盖的蓬松积雪没有留下少女的半点足迹，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在少女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让人觉得孤寂而冰冷。
    少女的步伐并不如何快，但当贺梓川与陌颜看清她的时候，她已走到了二人近前，令人窒息的冷酷气息排山倒海般压迫而来。
    感觉到怀中的陌颜心跳骤然加快几分，贺梓川轻轻地拍了拍她盈盈的细腰，小声叹道：“是我六师姐黄兰希”见陌颜微微皱眉，他略一犹豫，又开口说道：“该来的迟早要来，不用忐忑。而且，若我所料没错，方才恐怕就是她从夜华手中救了我们。”
    贺梓川虽然貌似坦然地安慰陌颜，但他心中的恐惧比起陌颜只多不少。在金川时，要说他最依赖的，莫过于三师姐秦妃玉，最信任的则是四师兄冯坤，最害怕的就要当属眼前的这位六师姐，其实不止是贺梓川，金川的其他六剑心中对这位袭影剑都存有几分惧意。
    袭影剑黄兰希沉默寡言、神出鬼没，冷酷决绝，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只知道她出剑后绝不留活口。每当金川七剑一起活动时，她都会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大家，若非一定要她出手，否则她绝不会主动挪动半步，安静得让人能轻易忘记她的存在。她虽然安静，看似与世无争，但金川七剑中却没有人会小觑于她。冯坤曾对贺梓川说过，被黄兰希盯着时会像被毒蛇盯住一般，浑身不自在。精彩绝艳的大师兄纯阳剑杨文锦也对她评价极高，说若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袭影剑出手偷袭，恐怕他会有七成几率陨落，两成可能重伤，只有一成把握全身而退。
    贺梓川在金川七剑中排名最末，自然多少会有些娇惯，可每当六师姐轮值之时却对他从不留情，他打不过，逃不掉，甚至无处藏身，就连撒泼打滚也没有任何效果，久而久之便养成了如老鼠见猫一般的天生恐惧。
    尤其在此时此刻，在原本的恐惧之上，贺梓川更多了一种与金川七剑手足相残的恐惧。
    黑裙少女“慢慢”行到贺梓川二人身边，瞪着晶莹的大眼睛，打量着二人。
    三人大眼瞪小眼，却没有说话，一时间场面沉寂下来。良久，贺梓川试探地问道：“方才是师姐救了我们？”这一句话出口竟是沙哑干涩，不似人声，吓了贺梓川自己一跳。
    一身黑裙的黄兰希凝望着比他高半个头的贺梓川，不解地问道：“为何你还是很怕我？”话一出口，那股冰冷的气息骤然倍增，让贺梓川与陌颜心中一闷，十分难受。
    贺梓川正想开口解释，黄兰希却忽然扬起白嫩的藕臂，“啪”的一声给了贺梓川一记清脆的耳光。贺梓川大张着嘴，目瞪口呆地盯着一脸冷峻的六师姐，蒙在原地，更是说不出话来。
    “我不喜欢她！”黄兰希淡淡扫了一眼仍旧靠在贺梓川怀中，楚楚可怜，柔弱无骨的陌颜，银牙一咬，雪白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分生气，只是那似怒似嗔的样子明明十分动人，却仍旧显得寒意十足，与别人相比更是多了许多僵硬。
    说完这句话，见贺梓川一副石化的样子，黄兰希黛眉微蹙，如撒气的孩子一般，转身就走，再不多言。她走得十分决绝，一步跨出便如巨石入海一般，沉入了脚下的影子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在贺梓川被打时，陌颜心中忽的涌起一股怒意，但听到黄兰希那句任性的“我不喜欢她”，特别是她孩子气般转身就走的举动，却让陌颜对黄兰希莫名的好感大增。她眉目流转，笑盈盈地向贺梓川打趣道：“这就是你口中绝对冷静，从不生气的六师姐？为何我觉得她对你好像很气愤，很失望呢？”
    刚刚黄兰希那一下打得着实不轻，但力道却拿捏得十分到位，只会很疼，不会受伤。贺梓川揉着火辣辣的脸颊，对黄兰希为何一反常态十分纳闷，他身在局中，此时反倒不如陌颜看得通透，听得陌颜打趣，便只得讪讪说道：“或许师姐是怪我背叛金川吧……”
    陌颜见贺梓川还是一头雾水，不禁掩嘴轻笑道：“她要是怪你，又怎么会出手相救？”
    贺梓川摇头苦笑道：“我现在想明白了，既然袭影堂早就发现了我们，那六师姐一定是跟了我们一路的。在客栈中夜华要等的强援其实没有迟到，只是不愿意现身而已。她一定是在怪我，所以才会先让夜华给我一些教训，到最后那一刻才出手相救。以前在金川的时候，每当我偷懒或捣乱，三师姐就会婆婆妈妈地唠叨，而六师姐则是直接出手教训我，从不留情的。”
    陌颜很想说“白痴！真要是为了给你个教训，何必要杀了自己手下的得力干将来救你？”，可这一刻她又忽然觉得这样的贺梓川傻傻的十分可爱，便只是面露不可思议地对贺梓川说道：“你……你是这样想的？”
    贺梓川莫名其妙地反问：“不然又能如何？”
    看他那蠢蠢的样子，陌颜忍不住想大笑几声，但还没等她笑出声，在贺梓川脚下长长的影子中突然如鲤鱼出水一般跃出一条修长的黑影。二人定眼一看，不是刚刚离去的黄兰希又能是谁？
    去而复返的黄兰希静静凝视着贺梓川的双目，冰冷的气息再度将他包裹，这一次竟比之前更冷了三分。陌颜早已猜出黄兰希心中所念，此刻倒丝毫不见紧张，反而贺梓川似是回到了在金川时被六师姐追得满世界逃跑的日子，双腿不自觉地有些发颤。
    见贺梓川神色紧张，手脚微颤，黄兰希深深皱起的绣眉似是再也展不开，她大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努力挣扎了片刻，破天荒地解释道：“夜华很厉害，他不出手时我也找不到他。”
    “所以她不是故意让你吃苦的”陌颜诡异地笑着，向贺梓川解释到。黄兰希一愣，随即向陌颜认真地点了点头，似是在为自己刚刚没有讲清楚，竟然需要别人补充而懊恼。
    贺梓川没想到一向不关心他人想法的六师姐竟然会开口解释，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口中“啊……啊……”地应着，就是不成句子。
    黄兰希神色一暗，抬手将一只木盒甩到贺梓川怀中，淡淡道：“圣皇入极北，邱枢桐半路截住了他，你快逃，去到天穹秘境就打开它。”说完，她又深深地看了陌颜一眼，再次轻盈地转身，就要离开。
    “师姐！”贺梓川生怕她不告而别，急急地开口唤她。
    黄兰希身子一顿，却没有回头，就要再次沉入自己的影子之中。
    “师姐你要去哪？”贺梓川高声问到。
    黄兰希仍旧没有转身，只是一边沉入影子之中，一边冷漠地说道：“以后可能很难再出来了，趁此机会在极北四处转转。”那语气风轻云淡，仿佛是在说着与其完全不想干的事情，话音刚落，她便又一次彻底消失在贺梓川二人眼前。
    贺梓川望着黄兰希消失的地方，握着手中的木盒，怅然若失。
    陌颜微微抱紧贺梓川，安慰道：“放心吧，你师姐比你想象得聪明多了，万一有事，你都能逃得掉，她又怎会有危险呢？”
    贺梓川苦笑一声，摇头叹道：“你不明白，六师姐她是个死脑筋啊，不知我贺梓川还要连累多少人？”
    “你不要这么说……”想起方才那个特别的姑娘，陌颜的脸上也浮现出几分可怜之色，她知道再劝无果，便又岔开话题道：“对了，你师姐给你的是什么？”
    贺梓川闻言，抬起手中的木盒仔细端详，脸上露出追忆的神色，不自觉地微笑道：“这是六师姐本家的一件宝物，她以前宝贝得很呢，四师兄找她借了好几次，她都没有松口。有一次四师兄打算自己动手，偷来看看，哪知道被六师姐发现了，她提着袭影剑追了四师兄好几千里，吓得四师兄再也不敢打她宝物的注意，最后还是师尊出面才平息了此事呢。”
    贺梓川说着忽然笑出了声，鼻子却阵阵发酸，双眼慢慢噙满了泪花，他摩挲着那个看似普通的木盒，继续说道：“那一次，恐怕是六师姐此生唯一一次出了剑却没有杀人的情况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