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剑起蒿莱

第一卷 京华倦客打马过 30 江风吹倒前朝树(二)

    
    “公子明明心里是想和大公子好好说话的,为什么总是临时变卦呢?”黑袍里绵绵的声音传出来,因为语气清冷,像是包着糯糍的牛皮纸折出来的尖。
    少年伸出双手狠狠地揉了一下脸:“做不到啊!看着他那样子就来气。”
    侍卫很喜欢他这样孩子气的动作。
    泠玦拍拍身边的石头,侍卫坐过去,照着他一样,脱了鞋袜,把脚放进池水里。
    泠玦侧着身子倒下,颈窝枕在侍卫的大腿上,继续道:“我天生不能修行干他什么事,又不是他欠我的,每次在我面前都一副欠我很多的样子,让我很不爽啊!就好像……”
    “就好像小孩子吃东西被烫着了,自家爹怪自己当时把灶修大了,导致火太旺一样。这八竿子打不着啊!”
    蔫吧拉叽的少年想了一会儿想出一个较为贴切的比喻,嘟嘟囔囔。
    “他到底是我哥还是我爹啊!”
    侍卫轻轻抚着少年的脑袋,手指纤长白皙,指甲莹润有光,像是贝壳一样,用来弹琴一定很好。
    可这是一双杀人的手。
    池边沉默了一会儿,少年猛地一拍身下的石头,道:“走,换衣服去。”
    侍卫正想服侍他穿鞋,少年却道:“你背我。”
    像是耍赖撒娇要糖的孩子。
    侍卫依言蹲下,少年摊开手脚趴在她细瘦却有力的脊背上。侍卫拖住少年的腿弯,然后才站起来。
    不是第一次。
    侍卫的身形看着细瘦,但是却并不骨头嶙峋,相反还有软玉般的肉,让人很舒服。
    “琴姐,我有没有变重啊!”少年把脑袋在侍卫的后脑上摩挲着,问了个白痴的问题。
    侍卫摇头:“在我的心里,公子一直都是第一次见的模样。”
    那都是七十三年前了,按照这方天地的人成长周期来算,当时的泠玦还只是个几岁的小屁孩。
    “我都已经长大了。”少年不满道。
    身下的侍卫笑着将少年一抬,背后的肉磨了磨少年的双腿间,道:“嗯,是真的长大了。”
    少年羞红了脸,叫道:“哇!琴姐你耍流氓!”
    “都是跟公子学的。”女子笑意浓郁,像是拍开厚厚泥封,扑面而来的琥珀酒香。
    两人在月光下,梨花海间穿行。一路上笑笑闹闹,在寂静的花海里,像是林间精魅在游春。
    林复站在他们身边,并肩而行。
    沐浴更衣之后,泠玦换上了仪礼服。
    泠家的成人礼服都一样,白色的广袖大衣,水光的梨花树和飘洒的花瓣。是一件顶好的法器,织造过程中施了术法,梨花枝像是被风吹动,窸窸窣窣密语着,梨花瓣也是不停游走。
    由于都是白色,不仔细看根本识别不了,所以也不显得浮华。
    泠玦的头发披散,还带着未全擦净的水气,发丝显得墨青厚重,很有质感。
    与读书人的及冠礼相对应,剑修一般都只是束发而已。虽然泠玦不能修行,但作为剑修的世家,成人礼还是以束发为仪。
    剑修的成人仪礼很简单,不像读书人有那么多的规矩。
    剑修不忌天地,追求的是一个纯粹,以杀止杀,若心中太多挂碍,拖泥带水,境界是万万高不起来的。
    但这不意味着剑修需要绝情绝性,有些性子酷烈的修士,因为修行,搞起了所谓“杀妻证道”,甚至“杀子证道”的腌臜行径,美其名曰追求大道,实则是自私至极的薄凉小人。
    不值一哂。
    被公认为当是第一人的月悬,当年与无法修行的心上人结为伉俪,遂舍了前程随之在极一宗后山临湖结庐而居。
    舍了四百年光阴未曾修行,待白发人阖眼离世,于庐前抱剑观水一甲子,此后十年,连连破境,将一众同年甚至前辈远远甩在身后。
    金丹直入极一境。
    一代佳话。
    月悬其人,情深、境高、意重、心怀广博,称得上完人。
    世人都称赞他高出天外的境界,只有泠玦钦服他荒废修行,守着妻子的痴情。
    泠玦觉得,月悬是真的将不会修行的凡人也当人看了,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看蝼蚁的怜悯,而是平等的将心比心。
    所以,他觉得,月悬肯定是懂他的处境的。
    虽然他未曾见过月悬,就连上次应邀去极一宗助力修复阵图也没见到。但泠玦对月悬,神交已久,并且深深依恋。
    由于不能修行,泠玦一直在理论上下功夫。从功法到阵图,从傀儡术到圣人言,再到山水游记,动植堪舆,无不涉猎。
    他的天资奇高,领悟极快极深,引得世人都惋惜他是遭天妒,同时也庆幸不已,一个被称为“小月悬”的泠月就已经够惊人了,再来一个会修行的泠玦,泠家的未来就太过恐怖了。
    看着镜中的自己,泠玦伸手抚了抚镜面,一人高的镜面顿时如水波一般荡漾起来。
    须弥镜,一件品秩极高的法器,可以容纳数千人在其中,还有镜像复制的实战效用。
    绝大多数人求之而不得的宝物,在泠玦睡房里被当做普通的等身镜使用。
    足见泠家财力之胜,对其宠爱之深。
    “走吧。”
    泠玦转身,大袖飘摇,梨花纷纷如雪落。琴恭身侧让,待泠玦出门后,锁门将月色挡在屋外。
    宴席最前方的高台上,是泠家世代族人成人礼的进行地。百年前,泠月便是在此受泠月束发成人。
    “泠家传承至我,已有二百一十七世,期间兴衰荣辱尽数记于族谱,泠家在最衰微时,族人不足百数,仍能奋力振起于衰末,尔当谨记。我泠家一树枝百,一枝花万朵,即使只剩一人,也能枯木逢春。今后即使再有遭难之时,只要有一人在,我泠家就不算覆灭。”
    泠风面南,站在泠玦身前,平日的和蔼敛在严肃的神色之后。
    泠玦也收起平时蔫吧拉叽的模样,面对百代先人的奋武,他不得不敬,也不能不敬。
    “第二百一十八世嫡系子孙泠玦,拜谢泠家先人代代武勇!”
    泠玦庄严跪下,双掌交叠,左手在上,贴于额头,重重磕下。
    围观之人仿佛又看见了百年前的景象。随后暗暗叹息。
    泠风转到泠玦身后,一段黑色束绳,坠着白如炽日的珠子,一丝不苟将泠玦的散发束起。
    “二百一十八世嫡系子孙泠玦,今日束发,此后当挺起泠家脊梁,不负先人代代心血!”
    再拜!
    礼成。
    泠风恢复慈父本色,将泠玦扶起,望着自己的儿子,颤抖着连说几个“好”字。
    母亲景娆也在不远处,偷偷抹了眼角。
    自己的二儿子,也长大了。
    “砰!”
    外山突起大难,瞬间刀兵四起。
    泠家众人看着外山方向,剑芒远远传来也能照到他们的脸上。
    泠风面如沉霜。
    林复眼中剑锋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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