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命魂

13、谁的最终

    
    “停下。”
    一柄冰冷的剑架在脖子上,都襄却并不害怕。他真的停下了,但阵法已经催动成功,不会随他的停止而停止。
    华湮看着眼前的阵法,有些头疼。他刚刚追去救巫族人,救了几个方察觉中了诡计,想要立即返回瑞都却又被两条妖龙缠斗,脱不开身,直至刚才,阿摽赶到,帮他挡了一下,他才抽身立即往这边来。
    远远便看见都襄催动了阵法,是个用来训练的生死阵。古时,天下蛮荒多凶兽,战神为了训练自己的兵士,将凶猛的神兽与兵士一同困在阵中,只有一方死,阵方会消失,只有战胜神兽的,方有资格当他的兵士。
    后来战神羽化,九天之上便未再用过这个方法,天上神兵也不如从前许多。
    如今夏醴与萧乾在里面,便只有一人死,此阵方会停止。华湮不知都襄为何会设此阵,是想让萧乾死,还是想让夏醴死?但其实无论想让他们之中谁死,都不必如此费周章,有这个工夫划阵,早就有工夫杀了他们了。
    “阿衍,”夏醴看见了他,问道,“这是什么阵法?”
    “生死阵,”华湮如实道,“你们二人,只有一人死,这阵才会停止,另一人方能得救。”
    竟是真的,萧乾有些难以置信。
    夏醴倒是很快认清了这个事实,她倒要看看,他会不会亲手杀了她。
    “怎么样,萧乾,你要杀了我么?反正你都已经杀了我的父母兄长了。”夏醴已经想好了,若是他来杀她,她便抱着他往阵的边缘撞去。她不在乎自己能否活着,她只是不想让他活。
    “阿醴,”萧乾唤她,“我本想与夏氏好好结盟,共创盛世,是你父亲联合我叔父背弃我在先,我为自保、为保萧氏,只能走这一步。”
    他这般细细解释,像是要求得她的原谅,半点不像要杀她的样子。
    夏醴道:“萧乾,我知世家之间相互背弃司空见惯,你杀我族人亦是情势造成,但我不会原谅你。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杀父、杀母、杀兄仇人。”说到最后,她攥着他的领子,说得咬牙切齿,眼中渐渐泛起泪光。
    “阿醴,”萧乾抓住她的手,“你如今将我视为仇人,是断不会让我活了罢。”
    夏醴不语。
    萧乾便道:“让我猜猜,你是不是想与我同归于尽?”
    夏醴抬眼看他,她知他聪明,也知他惯会洞察人心,因而并不意外他看破她的想法。她直接承认,“是。”
    萧乾揉揉她的发顶,“你生起气来还是冲动,一点没有平常安静理智无欲无求的样子。”
    夏醴想躲开他的手,却被他另一只手按住了肩,躲不开。
    华湮一边想办法,又一边不放心地看向阵中。他怕萧乾伤害夏醴,也怕她冲动,伤了自己。
    地上阵法的圆圈越来越小,若是不快些死一人,两人便都会被这圆圈销蚀。
    萧乾抱住夏醴,不让她动,埋在她颈间,低语道:“阿醴,你可知我第一次见你,你还很小,一身白衣,干净得像天上的云。而我已经手刃亲人,污浊得像地上的泥。
    ”后来我们在茶肆又遇见,我发现你是个女子,进而发现你因病症不得不远走他乡求医。我知晓你也不是顺遂无忧,可你总能眉飞色母地讲述你在外面的见闻,仿佛你所有的颠沛流离都不过是在仗剑天涯。
    “我不知何时爱上了你,我只知晓自己想将你留在生命里。发了疯的想,仿佛那样我便随你去过许多地方,仿佛那样我便无比自由。可是你不爱我,你想尽办法要走出我的生命,我自然不愿,可是愿意与你亲近,于是与你有了那样的约定——你说服我,我便不娶你。
    ”关于我们的约定,“萧乾突然笑了,”你可知我为何知晓你看的是相思子,你写的是‘相思’二字。“
    夏醴也疑惑,但只当他惯于观察人心,未曾深想过。
    萧乾继续道:”因为菁阑,那个南越女子,她是我送到你身边去的啊。“
    夏醴震惊,想要从他怀中挣脱,却被他死死压制。
    只听他继续道:”我担忧你的安危,更担忧你与那个侍卫铮舒,生出不该有的感情,因而排了菁阑去,可是你还是对他生出了感情。万幸他不爱你,阿醴,你知晓他爱谁么?“
    夏醴眼中眼泪积聚,不想让他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并不答他话。
    萧乾自顾自继续道:”他爱的是菁阑,菁阑也爱他,他们相爱,你只是个局外人,阿醴。“
    夏醴眼中的泪不断滑落,落在他的肩上,落进他的衣襟里,他知晓她哭了,事到如今,她还在为他哭。
    ”阿醴,你知晓为何婚后我不碰你么?“萧乾自问自答,”新婚之夜,是担忧你受了惊吓,后来是想让你自己爱上我,心甘情愿做我的妻子。我以为我可以的,我以为你总有一天会爱上我的,却不想你如此狠心,就是不动心。
    “你恨我杀了你的族人,我何尝不恨你,恨你不爱我,恨你不爱我!”
    夏醴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我就是不爱你,我还是不爱你,萧乾,我这辈子都不会爱你。”
    “是啊,”萧乾放开她,抚着她的脸颊道,“是啊,你这辈子还很长,却怎么都不会爱我了。”
    夏醴抬眼看他,眼中有微微的惊讶。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她这辈子还很长?
    萧乾笑了,为她擦了擦脸上的泪道:“阿醴,你不用与我同归于尽,我死,你活着就好。”
    夏醴甩开他的手:“不用你来扮好人,也不用你这样自我牺牲,你大可杀了我,自己活着。”
    “你会轻易让我活着么?”萧乾笑,“我不愿与你搞得那么狼狈,阿醴。”
    他又不容置疑地抱她,将一柄匕首塞到她手中,“阿醴,你若是恨我,便杀了我为你的族人报仇罢。”
    夏醴有些懵懵的,他竟这样轻易让她杀了他。
    地上的白色光圈越来越小,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她半晌没有动作,萧乾放开了她,握着她的手笑道:“阿醴,你这是舍不得了么?”
    夏醴呆呆看着他,仍是没有动作。
    萧乾轻轻叹了口气,低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吻了她的唇,如想象中的一样柔软甜美。
    夏醴感到他冰凉的唇印在自己唇上,似乎有滴泪从他的脸上掉到了她的脸上。而后,她握着匕首的手被他握着,不容置疑地插入了他的腹部。手上似乎沾到了温热的液体,夏醴惊得退开。
    萧乾却拉着她的手叫她小心,原来她背后不远就是光圈的边界了,再退多一点便可能碰到光圈。
    萧乾拉了她一下,自己便没力气倒了下去,但拉着她的手还未放,夏醴便被拉着扑到了他身边。
    萧乾看看快要触及头发的光圈,将腹上的匕首拔了出来,霎时便有血喷涌出来。夏醴拿手去堵,却又怕按疼了他,哭着埋怨道:“你干嘛?”
    萧乾忍不住笑了,“这样死得快些,不然……你也活不成,我就……白死了。”、
    他笑得粲然纯真,似乎又回到泗都郊外的茶肆,她本是不爱说话的模样,却愿意滔滔不绝地为他讲述路上的见闻,那时,他总忍不住嘴角微翘,如果可以,他定要回到那时,这样不加遮掩地笑出来,不是为了不让别人猜出心中想法,压抑自己的情绪。
    夏醴不知怎会变成了眼前这个境况,拿手去按住萧乾出血的伤口,可是怎么也按不住,“为何会这样?为何会这样?”
    萧乾抬起手想去摸摸她的头,可是太过无力,终未触及,“傻丫头,我说过……定不让别人……伤你分毫的。”
    泪水在夏醴眼中渐渐积聚而下,“你何必如此?你不是运筹帷幄的么?你不是顶顶聪明么?你不是势在必得的么?”
    是啊,这天下他不是势在必得的么?可是他怎忍心拿她的命来换自己活着?那是他曾想一生一世护在手心的人啊,那是他想分享他一切最好事物的人啊,那是他一生中唯一倾慕的女子啊!
    天下与她,他选天下,可是他与她之间,他只能选她!
    萧乾仍是笑,断断续续道:“阿醴,这样……好了,就当……你为你族人……报了仇,你莫要……再恨我。”
    夏醴强忍泪水,可是泪水还是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漱漱而落,她仍是憋着一股气强硬道:“萧乾,你莫以为如此做,我便会对你感激涕零,你即便死了……我亦不会有半分的愧疚,以后每年今日,我亦不会记起你半分。”
    “阿醴,你好好活着便好,不恨我……便好。”萧乾转头看了看隧道的尽头,那是此丈的最后一座城,纳入囊中,他便是这一方霸主,吞并各国指日可待。一步之遥,梦竟与此,他只能叹一声造化弄人。
    夏醴见萧乾半晌不再动弹,去探他的鼻息脉搏,已然全无。她再忍不住,趴在萧乾身上哭了出来,“你何必要爱我?你何必要爱我……”
    白色光圈渐渐黯淡下来,就在华湮想要上前将夏醴带出来时,又一圈更大的白色光圈在华湮脚前显现,竟是有两个阵。
    都襄已趁华湮停滞的当口跨入阵中,口中念念有词,正式将法阵催动起来。白色光圈愈盛,华湮失了进去的机会,被阵法边缘的气流逼得退后几步。
    华湮担忧地看着阵中的夏醴,她还趴在萧乾身上,肩膀抖动着哭泣,可是都襄也在阵中,那么说明阵中应是安全的。
    华湮稍稍放下心来,开始看这是何种阵法。
    这时,癸阳与阿摽亦到了。而屏翳正带着九天上的天兵与集结的妖族对战。
    他们看见阵中的夏醴突然起身后退,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的萧乾。
    原来阵中的地上,风卷尘土形成了一个漩涡,而漩涡的中心正将萧乾的鲜血吸入其中。地上的萧乾身体渐渐干涸,而随着鲜血被吸入越多,阵法便运转越快。
    随后,都襄取出两个玄色木匣子,那是乌沉木做的。木匣子打开,每个匣子中竟有一滴鲜血飘浮出来,在空中旋转,最后一同汇入漩涡中。
    法阵至此真正运转起来。
    正在交战的妖与神,均看见天空乌云骤聚,远处的天边似裂出一条缝般,白光晃眼,河流翻滚如沸腾。屏翳还看见四海之潮奔涌而生,直袭向陆地,大地之上摇晃不止,高山倾圮。
    谁在妄图更改天地的根本?
    屏翳顾不得战争,朝力量之源去了,来到隧道中,看到华湮和癸阳都在,旁边还有一只女妖。
    “怎么回事?”他问。
    华湮犹疑道:“这应是……塑命阵,若是有人不满自己的命格,便偷来他人的血,混入自己的血,滴入阵中,便可将自己的命运与对方的命运替换。此阵非天神所创,乃凡界异士所创,行阵时需向天地献祭,而后方能借天地之力替换命格。”
    屏翳皱眉看向阵中,“那如今他是要与谁替换命格?”
    华湮看向屏翳道:“云中君可记得,东皇受伤时,天下血雨,大地摇晃,与如今的情形相似?天地动摇,若我没猜错,那两滴血便是东皇与冥君的。他以凡界帝王献祭,以天地帝王之血为交换,他是想当这天上地下宇内神州的王。”
    屏翳怒叱:“大胆狂徒,竟敢行如此之事。如何让此阵停下?”
    华湮道:“要使此阵停下……或毁其祭,或乱其引,或破其形。”祭乃萧乾,引乃东皇与冥君之血,形便是这白色光圈与边缘气流形成的圆柱形气罩。
    可是他们在阵外,便只有最后一条路可行。
    屏翳拿着含光对着气罩砍了砍,却如同祭台上的那个阵一样,被弹了开来。
    他重新走近,对癸阳与华湮道:“或许父神之斧可以做到。”
    都襄亦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将一旁的夏醴拉过来,与掐那个巫女一样,掐住她的脖子,道:“天神大人不怕误伤无辜么?”他目光在屏翳、癸阳脸上扫视一遍,最后留在华湮脸上,“或者说不怕伤了自己心爱的姑娘么?”
    夏醴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她道:“你们要砍便砍,反正我有轮回来世。”
    可是被三剑刺中的妖尚且灰飞烟灭,她一个凡人,怕是会魂飞魄散,再无来世。
    屏翳也在犹豫,他们不能害得一个无辜凡人魂魄无存。
    都襄看出了他们的犹豫,笑道:“你们是高高在上的神,自以为主宰万物,掌世间生杀大权,你们认为好的,便是合理的,你们认为不好的,便是不合理的。其实你们不过也是为了维持自己的王权,如今还不是要为了保护自己的权利,便要伤害无辜么?那么你们与我们的区别在哪里呢?”
    屏翳知晓他在蛊惑人心,却偏偏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阿醴。”华湮嘴唇张阖,无声地唤了夏醴一声。
    夏醴看见了,也看见了他眼中的担忧、痛楚、慌乱。其实何必呢?她失了家人,杀死了自己的仇人,如今也没什么好贪生的了。哥哥有自己的家人,也不用为他多担忧。
    夏醴道:“即便他们是为了维持手中的王权,那也比让你这个视人生命如草芥的畜生强。”
    都襄笑得更欢了,“哟,夏小姐,不,应该是大丞夫人,怎的说出如此没有教养的话来?”他将她的脸掰过去看着地上的萧乾,“不知刚刚谋害完亲夫的你,比我这畜生又强上多少?真是可惜了我们大丞一片赤诚,却死在心爱之人刀下,啧啧啧。”
    地上的萧乾干瘪且毫无生机,就是一具皮囊包着的干尸。
    夏醴看着他落下泪来,她忽视他的爱,却不能忽视他对她的照顾疼爱,夫妻一场,虽名不副实,也是超越了常人的关系。他杀她父母族人,以命相赔,如今人死却是爱恨都成空。
    夏醴手肘用力往后,打在都襄肋间,他不得不放开了她。她跑到萧乾身前,捡起地上的匕首,对都襄道:“杀死我父母族人,你也有份,害得我青州百姓受战乱之苦、水涝之灾,害死萧乾,一切的一切你才是罪魁祸首。”
    都襄依旧似笑非笑地看她,此时倒还不蠢,他坦然道:“是!这一切确实都乃我所为。我费心经营,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只怪你们太愚蠢。夏邑、萧乾自诩谋略过人,还不是眼光短浅,争个天下便是宏图壮志了,我都襄要便要天上地下神州宇内皆归入囊中。”
    夏醴拿着匕首朝他走近,“你休想!”
    都襄站在原地不动,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你想杀我?”
    夏醴在离他三步远处停下,对着自己的手腕狠狠割了一刀,“我杀不了你,却可以毁了你的计划。”
    说罢,她哈哈笑起来,似乎这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开心的事。
    两滴鲜血滴落地上,漩涡似瞬间又被唤醒般,迅速吸噬夏醴腕间的鲜血。
    都襄脸色一变,急急跑过来捂住她的手腕,可是捂不住,鲜血从他的指缝间冒出流到那漩涡之中。
    他脸上终于没了笑,恨恨道:“你可知你也会变成一具干尸。”
    夏醴依旧笑,“只要你不如愿,我便不在意。”
    多日的努力筹谋功亏一篑,都襄被激怒,掐着她的脖子,让她喘不过气。
    夏醴还是笑,“何…必呢?我……本来……就会死,你……不是……白费……力气么?”
    都襄看疯子般看着她,最后放开她。
    法阵运转渐渐慢了下来,都襄不顾一切地铺身去堵那地上的漩涡,却见那漩涡竟会变大,最后将他整个吞噬了。
    夏醴听到都襄的惨叫也没有转头看他,只是躺在地上,感受到血液仍旧不停地从自己体内流出。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消逝,这边是萧乾刚刚感受到的么?
    不,不对,他是先被自己杀死,再被吸干血液的,感觉应该是不一样的。可是结果应该是一样的吧,她也会变成与他一样的干尸。
    夏醴不在乎,她只希望自己死了,二哥不要伤心太久。应该不会吧,嫂嫂已经怀了小侄子了,二哥有自己的孩子,便能对她的死很快释怀吧。也不知二哥的伤怎么样了,是不是很疼。
    夏醴想起了小时候,她唯一记得的一次在泗都过冬至,一家人都在,父母还年轻,大哥二哥还是少年,一家人分食羹汤肉糜,屋外下着雪,屋中却很暖。
    她想起了那年回泗都救的那个满身血污的少年,原来那就是萧乾啊,如果可以,她想回到那时候,告诉他,日后一定不要爱上一个叫夏醴的女子。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纠葛,是不是就可以各自安好。
    夏醴觉得有很深得困意袭来,眼皮很重,闭上眼睛前,她看到了那个玄衣天神奔过来,在自己身旁蹲下,嘴唇张阖,阿醴,阿醴……似乎在唤她,可是她半点声音都听不到了。
    啊,还有他啊,她生命里还有这个在她身边装作寻常人的天神啊。他说爱她,是爱她的前世吧,可是她都记不得了,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怎么显得那么慌乱呢?他不是天神么?那么安静好看的天神啊!
    夏醴想去摸摸他那墨色的眉,却抬不起手,终抵不过困意,合上了眼睛。
    从此便不用那么累了吧,你们爱谁恨谁,都与我无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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