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眼看着旁人放血兑出来的血茶,文霆不动声色地便仰首饮了下去。若不是此时虚青正忙着给师弟上药包扎,定要抱拳赞文霆一声壮哉。
不过这血茶卖相虽然差了些,茶水的功效却是立竿见影,不过几息之间,文霆体内凝滞的妖力便缓缓运作,身上的龙鳞隐入皮肉之下,文霆头上的龙角也消失不见。
文霆摸了摸已经平整下去的头顶,眼中不自觉闪过一丝喜色,原本僵硬的脸色也柔和了许多。之前虚青施展的障眼法不过是最浅薄的一类,自然蔽不了白原的眼。现下终于看着文霆平稳变回原来的模样,白原暗暗松了口气。
“文霆……”白原开口刚想说些什么。
文霆却眼神一寒,出声打断他道:“在下与白公子已经没有旁的什么好说的了。如今见到在下非人非妖的模样,白公子也该明白,我们并非是一路人。”
白原一怔,一直拧着的眉头微微松开,温声道:“你便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才说要同我恩断义绝的话?”
文霆愠怒道:“我同白公子道不同不相为谋!”
白原自顾自地继续道:“你害怕我嫌弃你,嫌你是妖,所以才早早退避。”
文霆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却兀自强撑道:“胡言乱语,你的所思所想,与我何干!”
白原直直看着文霆,眸色幽深,唇边含着笑意,眼中却满是深情:“可我不嫌弃你,我不介意你是妖。”
文霆猛地起身,惊惶之间踢到了身|下的座椅,发出一声砰的巨响。
一室寂静,文霆与他对视,眼睛微微张大,白原神色不动地回视他。文霆低低笑了一声,抬手扶额遮住了自己的眉眼,他的笑声中渐渐带上了沙哑。
白原站起身,颇为忧心地喊他:“文霆?”
文霆放下手,从来温润谦和的脸上带上了讥讽:“不介意?连我自己都无法接受这副丑陋的模样,你怎么可能不介意!”文霆抹了一把眼角,自暴自弃般拉开右手的袖子,白玉般的臂膀,手腕往上三尺处却突兀得长着一圈暗紫鳞片,顽固昭显着文霆与人有异,“看到了吗?我现在已经算不得人了。”
白原沉默着走近他,伸手握住了文霆的手腕,文霆握手成拳,才能控制住自己,不甩开白原的桎梏。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他的牙关紧闭却发出细细的颤抖之声。
白原伸手摩挲了一下文霆手腕上的龙鳞。虚青挑了挑眉,抬手将文霁风的眼睛遮住道:“师弟,非礼勿视。”自己却瞧得津津有味。
白原附身,在龙鳞上落下一个轻浅的吻,文霆的神情有一瞬的动摇惊愕。白原紧了紧力道,一字一句同文霆道:“我果真不介意你是个妖怪。”文霆半垂下的眼睫动了动,心中亦是一阵震动。
虚青凉凉说了声:“你们二人都是妖,这般还少了施法续命的麻烦。”
文霆眉间微动,白原微哂:“这回轮到在下问一句文公子了。在下倒是不介意自己妖族出身,亦是算不得人,文公子可会嫌弃?”
文霆闭了闭眼,收起来方才颇为疯狂的神态,重新睁开眼后并未言语,却十分坚定地摇摇头。
“不气了?”白原微微俯身,从下窥视文霆的神色。
文霆勾唇,神色温和道:“从前,是我钻了牛角尖,并不是生你的气。”
白原点点头,又问道:“那从前说的割袍断义……”
文霆失声笑道:“都是我胡乱说的,统统都不作数。”
白原了然,得寸进尺道:“这么说来,当初拒绝白府求亲的话也是不作数了,那便是要择日入我白府做主母了。”
文霆的嘴唇动了动,最后什么都没有说,伸手敲了白原的额前一记。
白原捂着额便嚷嚷着:“瞧瞧,文公子这般暴戾,日后娶了别家小娘子,定是没有好脸色的,也就只有本公子愿意接手。不过娘子,动手不要紧,怎么可以往脸上招呼呢?”
文霆呛了一句道:“训得你听话惧内,却还嫌你这张脸太惹桃花。”
见文霆面上的乌云尽散,白原笑着握住他的手,怎么都不愿松开。若不是虚青咳嗽了一声,这两人仿佛要忘了师兄弟的存在。
“师兄,现下可看了吗?”文霁风微微转头问道。
细长的睫羽扫过掌心,虚青收回手笑道:“现在应该可以了。”手心暖得发痒。
开解了误会,文霆对几人的戒备自然也退却了不少。白原身上是怎么回事,是他们二人之间自己的事,文霆身上的变化才是虚青所关心的。
白原开口问起变数,文霆自然没有半点掩藏,便和盘托出。大约是真的信了白原不会嫌弃他的妖邪身份,文霆描述得十分细致。
文霆身上的变化,要从他随商队出海那日说起。
此番文家派出商船出海,是为了同东海海岛上的一些渔民们做交易,珊瑚珍珠,玳瑁砗磲。这些东西于渔民只是无足轻重的海产,拿到陆上都是有价无市的宝贝。文家做这样的生意也不是头一回,是以文老爷将商船交付给文霆十分放心。谁知这一次的文家商队,却是遭逢了海难。
“狂风骤雨,惊涛骇浪。海上的风暴远要比陆上的严峻很多。商船上的舵手都是在文家做了几十年的伙计,彼时虽然颠簸,船身晃动,却也没有生出大难将来的预料。”文霆回忆起那时的场景,还觉得心有余悸,面色苍白起来。
直到一道惊雷,自漫天乌云中落下,正好劈中了文家商船的桅杆,船上的人一时便开始慌了。桅杆被惊雷劈断,控制方向的船帆变成了无用的破布,很快便被接连的雨水海水淋成一团。待商船撞上暗礁,船舱开始进水之后,船上的所有人,便再无法心存侥幸。
船上的货物随波逐流四处流散,船上的船夫们也都放弃了舀水堵缺口,只求着妈祖娘娘,大罗神仙,能保佑他们一觉醒来便睡在某个滩头。哪怕是缺胳膊断腿,也总比丧生海中没命得好。
“我被一个浪头拍晕,便完全失了神智,待我再醒过来时,便发现自己身处……一座洞府之中。”文霆的眉头蹙起。
“洞府?”文霁风问道,“是海中的洞府?”
文霆点头:“是,虽然是海中的一处洞府,洞府中却没有海水灌入。我醒来时躺在一处浴池之中,那时便看到自己的双腿变成了鱼尾。”白原紧了紧文霆的手,文霆朝他一笑,洞府中的场景远不如海上的风暴,况且除却自身变化,他也没有在哪洞府之中遭受劫难。
虚青出声纠正道:“文少爷,你那可不是鱼尾,少说也是什么蛟龙的后尾。”
是鱼尾还是龙尾,于文霆而言并无什么干系。他常年以双腿行走,乍然变成了一条尾巴,自然是不良于行。只能被困锁在方寸之地。直到一个妇人来见了他。
那妇人容貌秾丽艳烈,相貌不过花信之年,却做妇人打扮。若不是她头上的龙角同身上偶尔露出的鳞片,远瞧着便只是一个艳丽妇人。妇人并未为难他,颇为心平气和地询问文霆的家世来历。文霆诚惶诚恐,不知这妇人的身份,便悉数如实告知。
“那妇人同我说,我占了她儿子的身体,若是不想死,便留在海中。”文霆揉了揉额角,言语中带了几分疲惫。
白原奇怪道:“那你又是怎么回来的?”
“我同她说,我家中还有父母惦念,恐怕不能答应下她的愿景。她却道,我母亲不过是文府的妾侍,需依仗着我独子身份,并不是真的惦念于我。我父……”文霆忆起文老爷在书房中所说的话,嘴中发苦,然子不言父过,“他也是须得文家香火传承。妇人道,只要我首肯应之,可替我选几名良家女子,诞下了子嗣绝不争夺,替我送回文家。”
白原皱眉埋怨道:“难不成你没告诉她,你心上人正在岸上等你?”
文霆听着白原故作拈酸的模样忍俊不禁,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面上的笑容却收了回去:“自然是提了,那妇人却颇为轻蔑,扬言道人心凉薄,风花雪月都是过眼云烟,若是我这非人非妖的模样暴露,不被唾弃都算是得了善终。”
正是妇人这句话,叫文霆生出了迟疑,心中的慌张不宁都倾泻而出。家中出了妖邪孤星,连血亲都未必能接纳容忍,何况是无端牵扯上的情人爱侣。见识过自己的父亲流连花丛,文霆骨子里便烙下了猜忌怀疑的印记。
白原虽然玩世不恭,却知晓文霆的心结。此时知道他心中的不安彷徨,自然没有苛责与他。他自有漫长光阴,可以叫文霆相信他的心意。
“我没有别的办法,值得再三争取,妇人才将应允,许我回七皇城将前尘斩尽。”妇人自有手段将遗散的货物巡回,还有船夫舵手的尸首。她施法将我身上的异状遮掩之后,亲自施法,将我装作是被海水冲回沙滩之上,大难不死的模样。
将自身的变故叙述明白,文霆便不再言语。虚青琢磨着来龙去脉,无需多想便知,问题定是出在了这妇人身上。只是这妇人身份成谜,再想知道多得,恐怕有些困难。
“你可知这妇人姓甚名谁?”不曾想,虚青还在思索,文霁风便已经开口询问。
文霆摇摇头,他也曾追问那妇人。妇人却顾左右而言他,只道妖族不重名姓。而她以后便是文霆的母亲,更不需知道名讳。
文霁风皱眉:“那她身上可有什么特殊之处?”
文霆思索片刻,除却记得那妇人身上暗红灵片,和眉间一抹朱砂侵染似的花样,便说不出别的什么了。
线索寥寥难以为继,虚青只得作罢。眼看着白原与文霆二人冰释前嫌,正是要一诉衷肠的时候,虚青十分有眼色地带着师弟回了房中。
虚青刚合上房门,文霁风便颇为肯定地同虚青道:“师兄,这文霆应当已经死了。”
虚青打了个激灵,险些将自己的手指夹了。给门上落下禁制,虚青转头,正看到师弟一脸正色地等着他回应。
虚青拉着师弟坐下,倒了杯茶道:“师弟不妨详说,我虽然看出文霆有些异状,却并未看出死气。”
文霁风颔首道:“按文霆所说,那洞府应是坐落于东海深处。即便他是随浪头沉溺下去的,昏迷之中落入水中,醒来也不可能安然无恙。听他所言,并没有呛水胸闷的症状。再者是文霆口中那个红鳞妇人,她口称文霆是她的儿子,文霆身上也显出了些许异状,然则文霆父母俱是凡人,又怎么可能会身负妖族血脉?文霆一无所知,自然无从遮掩,白原再不济,亦不可能看不出文霆身上的妖气。”
虚青抚了抚下巴,师弟所说,确实有几分道理。而且……师弟似乎有了自己的决断。
“文霆气息与常人不同,却又没有妖气,如师弟所说,他若是死过一次,也不似是盘踞肉体的活尸。非人非鬼,师弟有何猜测。”
“我以为,他应当是鱼妇。”文霁风道。
虚青一手支颐,听着文霁风细说。
所谓鱼妇,乃是人与鱼掺杂而出的一类邪物。非人非鱼,半人半鱼。有死于海难水患者,机缘巧合附于将死的灵鱼之身。魂魄依附,便成了人首鱼身的怪物。二者相合为活,一旦分开,便又是两种死物。
“我同文霆打斗时发觉,他体内妖气浓厚精纯,他却无法驱使。想来是外力所得,也只有这么一种可能,方能解释文霆如今的模样了。”文霁风道。
虚青支着头看他,不置可否。文霁风心中踌躇了几分,开口问道:“师兄,我说的有什么错漏?”
虚青失笑,端正了坐姿才道:“师弟说的很清楚,也十分顺理成章。”文霁风皱眉,等着虚青的后话。依他对虚青的了解,定然不会言尽于此。
“只是师弟不觉得太凑巧了吗?不说为何满船的人只文霆一人活了下来,单说师弟的猜测。文霆落入海中,便卷入那处洞府,落入府中,正好遇上了垂危的灵鱼或是龙胎。为何文霆的精魄能依附其上而未被龙胎的妖力驱逐?”鱼妇奇异,要出一条更是不那么轻易。人妖殊途,古书之中对鱼妇的记载寥寥无几,只因魂魄依存妖身,远不如想得那么简单。否则七皇城年年有人死于海难,遍地都该是鱼妇了。
文霁风哑然,不知如何同虚青辩驳。虚青的本意也不是欺负师弟,自然没有继续说下去。
良久,文霁风摇了摇头。虚青见师弟身上显出几分沮丧,开口劝慰道:“若是师弟想弄个明白,咱们可以继续留在白府一看究竟。”横竖白原答应下来的鲛珠,还需要一些时日方可有些动静。
虚青盘算着如何同师弟安然度过这段闲暇时光时,麻烦却不自觉便缠了上来。文府少爷同白府公子双双落水,文家的人找不到文霆的踪迹,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寻上门来硬是要一个交代。
文老爷亲自上门讨人,白原吩咐了管家接待,自己却避而不见。若是真的在文老爷面前现身,他当初特地暗中潜回府中的作为,就全泡汤了。
白府管家的手段圆滑,文老爷哄着,文老爷带来的人也都安生请进来好声好气供着。只文老爷想见白原这一件事,白管家怎么都不肯松口。
砸花瓶?任他砸;摔杯子?白家不缺这几个钱。便是文老爷里里外外将白府翻了个遍,白管家也是不动如山,只道公子清早出门,尚未回来。还抽空派人去同府中两位客人打了个招呼,避开麻烦。
虚青同师弟二人做了一回梁上君子,看着白管家举重若轻地将文老爷打发走,心中叹了句老管家真人不露相。看着文老爷怒气冲冲而来,却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只能无奈离去。
虚青瞧着文老爷的背影,摸了摸鼻子。
“师弟,明日咱们去摆摊算命如何?”虚青笑盈盈地邀请文霁风。
文霁风顿了顿才应下。
待文府的人都走了干净,师兄弟二人才从房梁上下来。将明日要用的家当拜托了白管家,虚青顺道问了一句白原的去处。白管家此时倒是痛快松口,叫虚青去白原寝房看看。
虚青没有敲门询问,便直接推开了房门。房中的白原文霆二人,仿佛火烧屁股似地从床铺边上站起来。
看清来人,白原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你们。”他还以为是文老爷卷土重来。
虚青一笑,左右看顾了一下凌乱的室内,虚青啧啧出声:“怎么跟强盗洗劫过似的。”
白原倒是浑然不在意:“桌椅摆饰罢了,管家可以再置办。”听得这句话,虚青疑心,白管家恐怕不是宝刀未老,而是在白原手下做事才练得如此老辣。
文霆上前一步,边朝虚青二人作揖稽首,边道:“二位道长,在下有一事相求。”
虚青早就察觉状况不对。白原不想见文老爷是嫌麻烦,文霆也避而不见甚至还留在白府没有离开的意思,便有了几分玩味。
文霁风道:“但说无妨。”
文霆面上带着些微歉疚:“我有一事隐瞒了诸位。”几人的眼光都集中于文霆身上,文霆微微直了直脊背道:“那妇人虽然允我上岸,却只许我停留十日。逾期便要我回去海中。”
虚青扬眉道:“你不乐意?”
文霆皱了皱眉道:“我的父母亲友具在此处。”不愿生离实乃人之常情。
文霁风却道:“那妇人说你是她的亲子,必然有她的缘故,文公子难道半点不想知道各种真相,逃避似的留在岸上。叫她忍受生离之苦,文公子怕有恩将仇报之嫌。”
文霆叹息一声:“我知此次能逃离生天,全是依托那妇人襄助,自然心存感激。只是要我留在海中,一世奉养她,实在强人所难。”
文霁风默然,心道,你有心留下,却未必能停留长久。
虚青这几日愈发琢磨不透师弟的心思,见氛围逐渐凝滞僵硬,开口消解道:“文公子有此托付,我们自当勉力一试,只是结果如何,我们也不敢说什么大话。”
文霆应道:“凡事不可强求,道长愿意出手,已经是仁义之至了。”
待虚青交代完明日的行程,从白原房中出来之后,虚青小声问道:“师弟是在担心文霆?”文霁风迟疑了一阵,还是同虚青点点头。
虚青点头道:“师兄明白了,你不必担心,麻烦事情,师兄来解决便是。”
“可是师兄,那妇人未必是想伤害文霆,也未必会是麻烦。”文霁风正色道。
虚青一笑:“师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妇人放不开自己的孩子,却要叫文家骨肉分离。不论那妇人的思量几何,便都是麻烦。”
文霁风似是想到了什么,朝虚青点了点头:“师兄说的是。”
一夜无话,第二日晴空万里。白管家派遣了几个面生的白府伙计,帮着虚青二人摆了一个算命摊子,在文府门前,正好同早点摊子的老夫妇做个邻居。
一张方案,一条长椅,案前竖着一面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幡子。“铁口直断”四字书得歪歪扭扭,虚青强忍着笑坐在桌后,此番是真的成了装神弄鬼的神棍了。
日头渐高,晨风渐小,虚青懒洋洋地半靠着师弟晒太阳。瞧着天色可将要到晌午了,算命摊子对面,文府的大门一个早上没有动静。虚青琢磨着,是不是先带师弟去隔壁摊子上吃一碗面垫垫肚子。
不同于虚青的百无聊赖,昨日文霁风额外请白管家给他准备了些许朱砂黄符。不过一上午的光景,文霁风便已经画了一小叠符咒。虚青随手拿了一张来看,称赞了一声:“师弟画雷符的本事日以增进了。”
文霁风回答道:“以备不时之需罢了,要多给师兄画几张吗?或是旁的什么?”
虚青摇摇头,同师弟咬耳朵道:“比起雷符,师弟不如画张自己的画像给我,我一定日日带在身边,定然比护身符还要管用。”
话音刚落,文霁风手中的笔便陡然从中间断成两截。文霁风看了一眼虚青,十分淡然道:“手劲重了,师兄不必讶异。”说着虚青又取了一支新毫。
瞧着被遗弃的那一只,虚青咽了口唾沫,干笑着赞道:“能给师弟练手劲,是这支笔的福分。”虚青暗自警醒,以后果真得勤修苦练,不能仰仗着如今比师弟高一截的修为就失了警惕。否则哪日谁上谁下恐怕就要生出变数了。
师弟画完最后一张符时,文府的大门便开了。文老爷神色有些阴沉地从门中出来,身后还跟着做小伏低的文府管家。
行到他们的算命摊子前,文老爷开口问道:“昨日,你们果真看到文府府内有不祥之兆?”
虚青笑道:“那是自然。”
文老爷眼神微动,开口道:“既然如此,还请二位道长入府一叙。”
虚青起身,掸了掸衣袍,欣然答应了。
文府的下人动作十分麻利,虚青和文霁风随文老爷将将跨入府门,身后的摊子便被几个家丁收拢搬入了府中。虚青想了想,符咒已经悉数被师弟收了起来,这摊子上除却未用完的朱砂,也没什么值钱物什,便也随他去了。
相较白府布置的精致文雅,文府的厅堂显然就富贵华丽了许多,大抵是为了在商谈之余显示一下文府的财势底蕴。
虚青饮了一口茶,应当是上好的云山毛尖,喝完后唇齿留香。虚青将岸上的点心碟子往师弟身边推了推,师弟用功了一上午,应该多补补。
文老爷坐在上首,原本是饮茶等着虚青他们先开口,不想师兄弟二人却就着点心小声说起了话,倒是比他沉得住气。
清了清嗓子,文老爷搁下茶盏道:“请二位过来,是想从二位道长这里,求一个破解文府厄运的法子。”
虚青正身道:“这是自然,不过,仅是观文府气运,不足以做出判断,个中详细,还需文居士答复。”
文老爷沉吟片刻道:“文某尽量罢……”
虚青神色微动,观文老爷的神色,似乎是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随手捡了块桂花糕给师弟,虚青便笑言:“贫道斗胆猜测,府上十余年前,是否遭受过变故?”
文老爷面色僵了僵,沉默了许久才答道:“是,那年我府中一个妾侍生子,却不幸母子具亡。先妣被血光冲撞,原本便缠绵病榻,怒极攻心便匆匆去了。”
师兄弟二人道了一声“无上天尊”,虚青劝慰道:“文居士节哀。”
文老爷抬手示意无妨,眼中闪过一丝迫切问道:“道长,可是那死去的妾侍,和我那夭亡的孩子……”
虚青了摇头。文老爷皱起了眉头,复又猜测道:“难道是先母……”
虚青叹了口气,昨日家丁袒露的话,分明文家死了两个少爷,光这一件事便可知,文老爷对他们有所隐瞒。这家丁既然抖露了主人家的的秘密,为了保住饭碗,定然不会同文老爷坦白,同样,也没有理由欺瞒他们。
“昨日贫道合星象卜了一卦,文府的劫难,应是来自东方。”虚青悠悠胡诌道。
“东方?”文老爷不解。
文霁风接了一句话道:“或者说是海中。”
文老爷一惊,自座椅上猛地站起,惊恐地看着虚青二人。冷汗涔涔地从文老爷头上流下来。虚青的话似乎是激得文老爷想起了隐秘的往事,虚青敢断言,定是文老爷遮掩着不曾告诉他们的部分。
“道长可有破解之法?”文老爷急切道,话语恳切了许多,师兄弟二人的模糊所指,叫文老爷信了几分他们的能耐。可惜这些事不过是他们结合了家丁的述词与文霆所说做出的推论。
虚青半垂着眼,意有所指道:“文居士有所忌讳,言语闪烁,贫道便是有心,亦是有心无力。”
文老爷哑然。虚青甩了甩手中拂尘,不多话,只等着文老爷自己坦言。
文老爷闭了闭眼,捋了捋面上的短须,颓然坐回了椅子上,声音苍老了许多:“此事说来话长。当初文某年少狷狂,无意招惹了那妖孽,不顾家母阻挠将她接入府中。若不是她,我们文府也不会出那么一个不人不妖的死胎,更不会气死家母!”
文老爷上唇微微抖动,似是想起了什么令人惊骇的场景,接着同二人道:“我为了文府声誉,将那妖孽逐了出去,勒令府中所有人都不得提起这件事,只当是那妖孽生子难产,母子具亡了!”自那之后,文府不少的姬妾仆从,被文老爷遣送发卖,远远地送出七皇城,十几年间,只留下几个为文老爷孕育儿女的姬妾和自幼便生长于府中的管家还留在文家,文老爷不愿提起,便再没有人在他跟前说过那妾室和那怪胎。
文霁风冷声道:“即便文老爷那姬妾是妖,你将刚生产过的女子丢出府外,难道就不觉得残忍吗?”
文老爷瞪大了眼,眼中含着血丝道:“我能如何?难不成将她和她生下的怪物留下来?且不说她会不会害人,便是将一只怪物录入文府族谱,决计不可能!”
文霁风嗤笑了一声,不再言语。虚青道:“如此,文老爷并不知晓那妾室的死活了?”
文老爷颓然道:“处理了府中丧事,我便大病了一场。病愈之后,更是不远想起那个妾室,也不曾了解过她的去向。”文老爷抬头盯着虚青问道,“难道,难道真的是她?她怨恨我当年负了她,所以才寻上门来报仇!”
虚青道:“我在门外摆摊时听说,贵府的少爷,昨日遭了灾,落入水中便再也寻不到人了……”
文老爷面色苍白道:“一定是了,一定是她,她那时身上也满是鳞片,定是水里的妖怪。她恨我将她逐出去,所以才选了对霆儿下手,要叫我文家断子绝孙……”文老爷说着脸色便涨红起来,一怒狠狠地拍在身边桌案上,扫落的杯盏茶水溅射一地。
虚青拂尘轻甩,将朝他们飞溅而来的茶水悉数拂开。
文老爷低吼道:“这妖孽怎可如此歹毒,害得我们文家还不够!”
虚青与文霁风二人相顾无言,只等着文老爷自己消气。过了一阵,文老爷的神色平稳下来,同二人拱手道:“万望二位道长收了这妖物,更请尽心救救我那失踪的儿子。两位的恩情,文某定然铭记五内!”
文霁风避开了文老爷的礼数,虚青躲避不开,便伸手将文老爷扶起道:“斩妖除魔是我修道之人分内之事,文居士无需如此。”
文老爷闻声安心了几分,只是瞧见文霁风面上不愉,试探道:“这位小道长可是有什么不解?”
文霁风神色淡然道:“并无。只是要找到文少爷,不免要在文府之中寻些线索。还望文老爷行个方便。”
文老爷连声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管家很快便被唤了上来,照着文霁风的要求,带着师兄弟二人往文霆的住所走去。
虚青偷偷觑视,文霁风的神色略显僵硬,似乎是心中有些怒气。连引路的管家都不时回头偷看一眼他的神情,似乎是忌惮着什么。
虚青坦然携了师弟的手,同管家道:“贫道师兄弟二人,同管家真是有缘,昨日是阁下调派的仆从,今日又是阁下替贫道引路。”
管家诚惶诚恐,连忙道:“道长说笑了,昨日……昨日是小老儿识人不明,看不出道长身负大神通。小老儿也是身不由己,从前的事情,还望道长大人不记小人过。”昨日家丁身上的那些伤,管家可都是看在眼里的,只是府中出了事,文老爷忙的脚不沾地,仆从受伤之事便由他压了下去。
文霁风便管家的连番叨扰叫文霁风会唤回了心神,察觉自己被虚青纳入掌心的手,文霁风回握了一下,示意自己无事。
虚青轻笑,管家看着眼前这两个年轻道人,总觉得面前场景似乎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来。
文霆的居处是府内单独的一处院落,院门前悬挂了刻有“陶朱”二字的匾额。师兄弟二人走马观花般转悠了一圈。文霆就在白府之中,来此处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绕出来之后,虚青便同管家道:“不知十几年前因小产被文老爷逐出府门的妾室,早前是住在何处?”
管家颇为惊讶,文老爷对十几年前的这桩旧事,素来讳莫如深,没想到却被这两个道士轻易套了出来、
并未多做犹豫,管家道:“自红姨娘被赶出去之后,她住的临水阁便一直空着,二位随我来吧。”
二人跟上前,虚青饶有兴致问道:“红姨娘?这么说来,管家可知晓姨娘名讳?”
管家仔细回想了一会道:“若是小老儿没记错,应当是唤作红绫。”
虚青了然,一路无话。不多时,管家便将他们引到了另一处院落。此处院落地方偏僻,临水阁的匾额上也落满了灰尘,大约是真的无人问津的缘故,门上的拖链都生了斑斑锈痕。
好在管家来时便做足了准备,身上带了文府各处的钥匙。
推开斑驳的院门,管家道:“二位道长进去吧,里边的东西都是十余年前的了,没什么动不得的,小老儿便不进去碍手碍脚了。”
师兄弟二人朝管家颔首,便先后跨门进去。
此处算得上是文府一个未曾言明的禁地。管家在他们身后掩上房门,然后便退远了些,等着二人出来。玄门中人最忌秘法外泄,管家还是十分懂得避嫌的。
十几年未经打理的院落,庭院中的杂草已经生的半人多高了。虚青皱了皱眉,手中的拂尘刚要甩出,却被文霁风抬手拉住。
“院中种了些花草,师兄小心些吧。”文霁风轻声道。
虚青的动作顿了顿,轻轻拍了拍师弟的肩膀道:“我有数,师弟不必担心。”
拂尘扫过。雪白灵气贴地扫过,火光微闪,杂草便清除了干净。院中只留下几株含苞待放的茶花,还有地上已经四处长开的兰花。
文霁风提剑上前,停在了尚未开花的兰花前。矮下身抚了抚低矮的花叶,文霁风低声道:“从前母亲最喜欢这兰花了。不曾想如今无人修剪,大抵已经许久没开过花了吧。”
自将文霆带回白府之后,虚青便察觉到,师弟的情绪有所波澜,言语中更是于那素未谋面的红鳞妇人多有偏护。今日听得文老爷的这段前尘往事,师弟同这文府的干系,便已昭然若揭。
虚青欣慰于师弟的坦诚以待,可眼前师弟这追忆悲戚的模样,却叫他直觉心疼。人生何处不相逢,虚青不过是想寻一枚鲛珠,却遇上了这一段师弟原本不想再揭开的往事。
“那红鳞妇人极可能是你的母亲,你想寻她相认吗?”虚青也在师弟身边蹲下来,侧过头问道。
文霁风的睫毛微闪,而后道:“不必,徒增麻烦罢了。”若是他同红绫牵扯上关系,不说白原和文霆对他们二人的信任会消减许多,文霁风自一开始便不曾想过要同文老爷相认——那日白原在文府门前胡闹求亲之时,文霁风便已经认出了文老爷的模样。
虚青叹了口气,将师弟揽入怀中。
“师弟别怕,师兄总是在你身边的,也决计不会将你抛下。”
文霁风的抬头,唇边微微含笑问道:“倘若那红鳞妇人正是我母亲,她想我留在她身边,师兄当如何?”
虚青扬了扬眉,挑起师弟的下颌,俯首便吻在师弟唇边。
唇齿交缠,相濡以沫。虚青松唇后笑问道:“你说,我当如何?”
无论鬼怪妖神,谁都不能将师弟从他身边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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