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不是因为文霆所说的那一番遭遇,使得文霁风生出了母亲还可能在世的猜测,他不曾打算过要踏足此处。这一方小小院落,承载了他并不美满的幼年时光,许多记忆都变得单薄模糊了,现下看来,却有种令人陌生的熟悉之感。
虚青倒是兴致勃勃地里里外外绕了个遍。院中的茶花有一人多高,虚青光是想着年幼时候小包子似的的师弟站在花下垫脚摘花的模样,便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文霁风看了一眼师兄面上略显诡异的笑容,折身往院中阁楼走去。
阁楼后边原本有一个不算很大的池子,栽满了荷花,如今连池底的淤泥都已经干涸。
文霁风推开门,随他动作扬起的灰尘带出一股陈旧的衰腐味道。揉了揉发痒的鼻子,跟在师弟身后的虚青一甩拂尘,日光笼罩下纷纷扬扬的尘土瞬间一空。屋内有些昏暗,正对着门是一张不大的八仙桌,墙上挂了字画,左手侧有一面四扇的锦屏充作隔断。
虚青左顾右盼了一阵,于右手侧的窗台下瞧见了一张绣架。上前了两步,虚青才看清落满灰尘的绣架上,彩线缤纷,只绣了一半的绣布上,依稀是刘海戏金蟾的图样。
“只是母亲有妊的时候,亲手为弟弟绣的图样,还有肚兜,”文霁风边走边说道,他弯腰从绣架下拿起一个小筐,框里除了各色的丝线剪刀,还有一块红色的布料,“只是母亲生下来的弟弟还不成人形,这些东西都还未来得及收拾,母亲便被父亲用乱棍驱赶了出去。”
无论是人是妖,生子都是极大的损耗。文霁风眼前回闪过母亲被哦狼狈驱赶,身|下蔽体的长裙上洇开血色的模样。还有年轻时候的文老爷,横眉冷对的样子。妾室生下的孩子,即便是男孩也终究是庶子。年幼时候的文霁风,从未得过文老爷的青眼。何况那时,文老爷已经认定了文霁风是妖怪生出来的孽障。
可想而知,如若不是文夫人后来一直无所出,文霆也不会有今日的风光。
虚青道:“这些都是上一代人的恩怨,既然你母亲尚在人世,师弟还是不要太过惦念这些事,易生心魔。”文霁风的母亲身为妖族,却与一个凡人如此纠缠,还对文霆下手,日后恐怕会遭受天罚。这些事,虚青私心里总是不想师弟被牵扯进去。
文霁风颔首,转头对虚青道:“师兄,我有一事相求。”
虚青扬扬眉:“但说无妨。”
文霁风道:“母亲于我虽无多少育养之义,却有生养之恩。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她因为文霆之事,修炼一途再添多少阻碍。请师兄帮我。”
虚青一笑:“这有何妨,师弟所想,自当如你所愿。”
并未在临水阁逗留多久,虚青二人谢绝了文老爷留客的好意,只是请他们为临水阁的那个池子重新引入水源,便离开了文府。
回到白府之后,虚青先去寻了文霆,问了一个准话,这文家他是否还要回去。
知晓了文霁风同文霆的关系,此时虚青看着文霆的面容,无端发觉了二人隐约的相像。文霆闻言颇为踌躇。白原却是十分笃定道:“不回了,那一家老小,回了全是麻烦!”
文霆瞪了他一眼,先问道:“回去如何,不回去又当如何?”
虚青道:“若是文公子还想回去,自可为你寻个理由,便说,我师兄弟二人一夜鏖战将你从龙妖手中救回来了。不过你同白原的事,以后恐怕会坎坷许多。若是文公子不想回去,咱们便做个障眼法,叫文府的人相信你已经死了。往后你们二人离开七皇城,天涯海角,尽可逍遥。有了这半妖身份,白原的那些亲族,应当不会怎么为难与你。”
文霆的眼神动了动,白原的期盼,虚青的叙述,都叫他生出几分渴求动摇来。只需借此机会,便可全然摆脱文家,同白原绿水青山。只是——
“文家毕竟生我养我,如今文家只我一个男丁,我若是走了,文家恐怕……”文霆做不出抛却文家忘恩负义的事。
闻言,虚青同文霁风对视了一眼,文霆大约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文家的男丁。
白原冷下脸道:“所以你是想抛下我,为了你的恩义为文家做牛做马?再过上几年,你是不是要违逆着自己的良心,娶一个不喜爱的妻子,同她白头偕老?”
文霆忙道:“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婚事我定会阻挠,只是现下的文家确然离不开我。”
虚青笑盈盈地插了一句话道:“此话不尽然。文老爷如今正当壮年,文府亦是还在他的把持之中。依文老爷现下的状况,想努力一把再生个儿子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要文公子你,同个女子生下子嗣,恐怕为难得多吧。”不说文霆自己便不愿同女子成婚,有个白原在一旁看着,以他的性子,断然不能容忍文霆同旁人亲密。
文霆语塞,一时不知道如何同虚青辩驳。回想起归来后父母的态度,还有一母同胞,却并不十分亲密的妹妹的提醒。文霆心中不是不明白文家人的凉薄。
文霁风看穿文霆面上的颓然,接着虚青的话道:“文公子的寿数与常人有异,日后必会显出不同,若是被文府中人发现,文公子可想过会有何种后果?”
文霆愣怔了一下,眼中忽而闪过模糊的记忆,文府的家丁围着一个孱弱的女子殴打驱赶,耳畔还环绕着一个幼童啼哭的声音。
“是啊文霆,如我这般,面容经年不改,在每一处停留的时日不过十载,至多十数载。否则会被旁人忌惮怀疑。若是快刀斩乱麻,文家人还可将你当成是在海难中死了,若是拖到十几年后,还需另外寻一个时机遁走。”白原忙给文霁风帮腔,都是文家拖累,当初他和文霆才会有这般那般的麻烦。固然是因为文府的生意,他们二人才会结识。可是如今文家少爷的身份已经变成了二人之间的阻碍。
在白原的死缠烂打,也师兄弟二人旁敲侧击的劝说之下,文霆最终还是决定照着他们的意思,彻底同文府摆脱干系。或许是还欠缺一个彻底失望心冷的契机,文霆托了虚青帮他最后一个忙。
次日傍晚,日暮将沉。临水阁蓄满了清水的水池之前,虚青将一道符咒交于文老爷。
“昨夜贫道与师弟夜探龙妖水府,岁寻到了文公子,他却执意不远随我二人回来。”虚青缓声言道。
听得二人寻到了文霆,文老爷心中缘由几分喜意,闻得文霆不愿归来,文老爷却是生出了几分疑惑:“既然道长寻到了犬子,为何不将他强行带回?龙妖的妖力难测,他或许是受了妖魔蛊惑,才会说出此话。”
虚青摇摇头道:“贫道不才,破解妖孽的迷惑幻术却并非什么难事,只是文公子他……”虚青欲言又止,文老爷的心被他提着,怎么都安不下心。
叹了口气,虚青道:“文居士不妨将文公子的母亲姊妹请来,一同听一听吧。”
文老爷心中虽然疑惑不解,对虚青却还是存着几分敬畏的,忙唤了管家将文霆的生母李姨娘和文家二小姐请过来。
不多时,一个衣着华贵眉目颇有几分风姿的妇人,携着一个娇俏少女而来。文霁风随意看了几眼,二人脸上均不见丝毫的担忧之色。
“也不知是不知晓文老爷唤她们来的缘由,还是并不介意此事。师弟所想,为兄猜得可对?”虚青的声音恍如近在耳畔,文霁风转了转头,却见虚青持着拂尘,淡笑着看他。周遭之人没有异状,师兄应当是用了传音术。
文霁风同师兄点了点头,李姨娘同二小姐已然站定。
文二小姐大抵是待字闺中,久不曾见过外姓男子,看到师兄弟二人,颇为羞怯地退了两步,半掩住自己的面容。李姨娘却是看了他们一眼,朝文老爷福身问道:“老爷这么晚了将我们来是要做什么?”
自派出去打探的丫鬟回报说,文老爷带着两个道士往临水阁来,李姨娘心中便一直十分不安。当初红绫之事发生,文霆已经记事,她自然也没有被算入送走的一类家人。这些年她一直谨言慎行,也就是这几年文霆的了文老爷青眼,她才张扬了几分。不过红绫之事一直都是文老爷心头的一块隐疾,李姨娘是决计不敢主动掺和的。
文老爷只道:“二位道长寻到了文霆的线索,所以叫你们二人来听一听。”
李姨娘看向虚青,虚青淡然稽首,却并不言语。文霁风冷冷看了二人一眼道:“文公子中了妖毒,暂时不知如何排解,现金容貌变得狰狞且异于常人。文公子言,他身为文家子孙,得父亲悉心教导,却因交友不慎,败坏门风。如今更因妖孽作祟,变成那副丑陋形容,不敢损文家清誉,但求一死。”
闻言,李姨娘倒抽了一口冷气,眼前一黑几乎要眩晕过去,亏得文二小姐扶住,才没有跌倒在地。只是她身后的文二小姐此时,亦是神色苍白严峻。
虚青道:“贫道二人暂时劝住了文公子,他却还是不愿现于人前,是以将这符咒交于我们,请三位来定他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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