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是这座城市的立足之本,如潮海的人群中,呼啸而往的金属车厢,流动着这座城市无数人的目标、梦想和生存。
许燕多今天约的客户迟到了,但她又不能随随便便离开,因为约好的地点在这儿。于是她只好顶着高跟鞋的压力站在汹涌人潮的边缘,努力让自己贴着墙,远离那些如犀牛般汹涌来去的人潮。同时保持着淑女的站立姿势,她不知道客户会什么时候出现,务必保持好完美姿态,十面防护。
我讨厌人多的地方。徐燕多在心中嘀咕了句,她刷了几遍手机微博,然后开始感到无聊。
注意到那个人正是因为和自己一样,那个人僵硬地站着,但不同的是,自己会顺顺发丝,然后左顾右盼,那人却如同站岗的哨兵,始终只看着一个方向,岿然不懂。许燕多好奇地顺着那个方向看去,发现除了地铁美丽反射着灯光的装饰墙,看不到任何人。
但那人依旧不动弹,无聊的虚度时间让许燕多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这人是精神有点问题吗?或者,其实他是个保镖?在暗中监控谁?许燕多简直都佩服自己的想象力,说不定自己应该去做个编剧什么的。当后来她得知真相时,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再看电视剧,因为现实远比电视剧来的惊心动魄。
许燕多又开始怀疑这人大概是精神有问题了,因为自己盯着他看了这么久,这人也没一丝察觉,明明两人离的几步远,旁若无人大概讲的就是这种……啊!客户来电话了!
“啊啊没关系,完全没关系,好好,嗯……”
许燕多一边面带微笑回复着客户,一边无意识地看着那个人突然转身,走向地铁站外的方向。
“还有十分钟是吧?没事没事,我就在地铁站等你……”
那个人逆着人潮走了几步,突然与一个迎面而来的男人抱了个满怀。
诶?那人是在等那个男人?嗯?好像哪里不对劲。许燕多的注意力渐渐从手机转移到了不远处那两个人身上。她之前看到的那人在用力抱了迎面而来的男人一下后,后者露出错愕的表情僵立在原地,然后之前那人快速地继续往前走,而被抱的男人则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然后跪下、倒地。
许燕多似乎看到有什么液体从倒地男人的胸口喷了出来……
人群中,不知哪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然后如同石子砸入水中,恐惧的波纹般迅速扩散开来,尖叫、惊慌、推搡、奔跑、倒地、挣扎……
混乱炸开了这个城市繁华的地铁站,将每一个努力保持光鲜亮丽的人类都推至失态的边缘。原本如潮流般来去的人群变成了一滩乱麻,四面八方,横冲直撞。逃啊!快跑啊!生存的本能促使一些人尖叫乱奔,边跑边推开所有附近的人。而另一些人胡乱喊着“杀人啦放火啦”趁乱从地铁检票口逃离,用引发众人的恐惧来逃脱一张三块钱的地铁票。
许燕多被人扯着头发推到在地,右脚的高跟鞋已经不知去向,她努力爬起来,抱着头蜷缩在墙壁夹角,在耳朵边汹涌的尖喊中,恐慌而坚定地想:
我讨厌人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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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梅有点讨厌自己的儿子,不,是非常讨厌。她从没想过当母亲居然是如此累人的事情,尤其是当你有一个活蹦乱跳到疑似多动症的儿子时。现在小孩还不到年龄去上小学,所以动辄就要妈妈带着到处玩。尤其喜欢人多的地方,然后,撒野子乱跑!
不止一次儿子会在孙梅放开手之后,如蹦跳的野兔窜入人群,簌簌地消失于人海,让孙梅痛苦又紧张地在身后追寻,让她在人群中焦躁、甚至近乎发狂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最终发现孩子就呆在不远处笑嘻嘻地看着自己。每当此时,孙梅就气的脑仁疼,又不能随手在那么多人的地方打孩子,被人给看了笑话。但她真的很疲惫,为什么小孩子不能像一个玩偶一样乖乖地呆在原地,为什么他一定要上窜下跳,为什么他要这样折磨我,为什么我还要这个儿子?孙梅一屁股在地铁站休息的长椅上坐下,一个个疑问在脑海中迸发出来,在她一米外,儿子又开始不安份地左张右望。
“不准乱跑!否则我不要你了!”孙梅发出惯性恐吓,尽管明知无效。
地铁里人来人往太快,让人不禁联想到海底那些簇拥的鱼群,一大团一大团地往一个方向蜂拥而至,又倏然转向离开。同一张长椅上,还坐着另一个长发的姑娘,戴着墨镜,孙梅看到她紧张的手一直紧捏着膝盖上的裤子,关节都有些发白。孙梅有些好奇,甚至想开口询问,但发自心底的她知道,这不过是自己想逃避现实、转移注意的一种方式而已:关注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一步开外,儿子背着的小书包上有一根绳子连接在孙梅手上,猛然绳子一紧,孙梅的手臂被扯的生疼,是儿子又想乱跑。她抬头,看到儿子正站在绳子的尽头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又是那个该死的得意笑容!孙梅脑海中轰地一下仿佛炸开了,她一把扯下自己手腕上的绳子,恨恨地摔在地上。
身旁的姑娘猛地跳起了身。
孙梅惊疑地看着她。隔着墨镜的眼神也回瞪着她几秒,姑娘又默默坐回了位置。这下孙梅真的不自在了,这人这么紧张,是不是图谋不轨什么啊?她装作不经意地打量着姑娘全身,突然发现她背的单肩包角落被割破了。仔细一看,竟然是一把菜刀的尖刃处,悄无声息地将皮包隔开了一道弯缝隙。孙梅觉得脑子有点打结,她现在该怎么办?假装什么都没看到,或者和这人聊聊?还是她应该做个正义的使者,去报警?这人要只是个买了菜刀回家路上的家庭主妇呢,会不会多管闲事害了人家?
孙梅脑子里这些结子一个个纠成了一团,但当她转头,看到地上一片空白时,脑子也突然一片空白了。
拴着儿子背包的绳子不见了。
明明这么要紧关头,她居然有种释然……不用再追着那个小恶鬼满街乱跑了,不用再这么累,也许,他就这样被人抱走了,我再也不必花时间在这个小鬼身上了?我可以重新过逛街美容的轻松日子了!?
“不要来……不要……过来……”身旁姑娘突然的呢喃再度打断孙梅的思路,她小心翼翼地瞄过去,姑娘正缓缓地站起身,除了紧握到发白的手,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墨镜后的眼神死死瞪着前方,孙梅不自禁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除了一群又一群来去的人,根本分辨不出她是看到了什么。等等……那里似乎有个人倒下去了?
“啊、啊啊——啊啊啊———————”姑娘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孙梅被吓的跳起身窜开几步远,再回身时,发现人群中不断有人发出尖叫,一时间恐慌如病毒在人群中传播开来,此起彼伏的尖叫与吼叫,不明情况的人们眼中充满了困惑和惊恐。
鱼群混乱了,渺小的鱼毫无方向地互相乱撞,头破血流,疯狂而惨烈。
孙梅被奔跑的人撞得差点跌倒,她本能地大叫起儿子的名字,“阳阳!!!”
除了狂乱的怪叫声和扩散的混乱,没有人回应她。
“阳阳!!有没有看到我儿子?谁看到一个孩子啦?阳阳——!!”孙梅疯一般地喊着儿子的名字,推开每一个挡住她视线的陌生人。她听到有人发出惨叫声,看到拄着拐杖的老人被一把推倒在地,看到有人一脚踩在摔倒者的膝盖弯,骨头发出咔嚓的碎裂声。所见所闻的混乱更加剧了她无法自制的恐惧,她从未如此害怕过……直到看到墙角站着儿子的身影!
“阳阳!阳阳你别动!”孙梅不顾一切地冲向前,毫不在意那些奔跑中撞击了她的人……当跪倒在地抱紧怀中的孩子时,几欲发狂的神经才恢复一丝理智。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之前会想过什么丢掉自己的亲骨肉,这可是她的孩子,她历经千万痛苦从身体里孕育出来的新生命!不管什么奇怪的女人,或者乱如地狱的现场,就算天塌下来,只要有儿子在怀中,什么都不再重要。
“别怕,别怕,妈妈在。”孙梅压抑着颤抖的声音,在儿子脸颊上亲了又亲。
“我不怕。”阳阳稚嫩的声音如此清晰,“我知道妈妈肯定会来找我。”
瞬间一切都失去了声音,孙梅的心中只剩下儿子的话,久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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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杜坐在地铁口,这是他睡地铁口的第一百天。几个月前,他失去了在工地上最后一份工作,却没有拿到应该得到的报酬,带着伤痛的腿,老杜最终决定在地铁口将就着睡几天。这一睡,就睡了三个月。地铁内的铁门每晚是锁死的,但地铁口还是比马路上避风多了。每天清晨,上班的人群如马群奔踏进踏出地铁口,台阶上的阵阵脚步声会直接将老杜给震醒。他自得其乐地将这当作自然闹钟,爬起身,徒步一段到花鸟市场买些快过期的花束和零碎的小物件,摆在地铁口,每天混个一顿三餐的饭钱。
“咔嚓!”
“啊!”
老杜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自己摊开在地铁楼梯上的小物件被人踩中了。他立马睁大了眼,站起身来,“你走路不看啊!”
男人的表情有些无措,从口袋里拿出皮夹,“不好意思我没注意脚下,这东西多少钱,我给。”
“这个,三十。”老杜打量了下男人,指着地上一个粗鄙的小发夹信口开河。
从皮夹里掏钱的动作戛然而止,“老板,做生意要厚道,这东西不值这个价钱吧。而且占着地铁人行道摆摊本来就不合法。”
老杜一把揪住男人整洁的衬衫,一口恶气喷在对方脸上,“别以为我们流浪汉就好欺负,今天你不赔我这钱就别想走!大不了跟你拼命,反正我啥也么有!”
没错,反正我什么都没了,饥饿,寒冷的夜晚,早就酝酿出我狰狞的面目,为了一分钱,我也可以豁出去拼命。你们这些每天在地铁里上上下下的富人懂什么,反正你们至少有地方住,给我点钱有什么大不了的。
流浪汉和衬衫男之间陷入了僵局,也引来几个驻足观察的路人。衬衫男看了眼地铁站里,似乎在犹豫着赶时间,突然他视线扫到地摊上的另一个物件。
“这个,多少钱?”
老杜一时反应不过来男人指着自己地摊的动作,低头,愣了几秒才梗着脑袋回答,五、五十!
“这样,老板我赔你三十,这个也一起卖给我,便宜点,两个一共五十,怎样?”
晌午还未到,老杜就从地摊上赚到了五十元,这破天荒的财路让他都有点不敢相信。他坐在地铁口的楼梯台阶上,一遍又一遍地数着手上的五张纸币,心里缓缓升起一点名叫希望的东西。人家说万事开头难,今天我能赚个五十,明天就能赚一百,对!对了!我把东西再放出去一点,如果还有人踩到,就再能诈一笔,这些上班的小白领一定都不敢跟我这样的流浪汉斗,没错,只要让他们每个人都付给我一点,很快我就不用睡地铁口了。
我真是太聪明了!
老杜两眼放着精光,一点点把自己摊位上的东西往外挪,接着又歪着脑袋想了想,把最贵最好看的那些玩意儿都摆在前面,这样一来如果被人踩中,可以诈的价格也狠一点。地铁台阶的一半地方几乎都被老杜的地摊给占住了。他蹲坐在墙边,兴致勃勃地盯着每一个皱着眉、小心地绕开地摊的路人。
快踩!快踩一个!对,你这个走路看手机的家伙……啧!那你,你这个边走边打电话的……
咔嚓……
老杜如橡皮筋弹了出去,一把抓住还没反应过来的女人。
“你踩到我的摊头了!”
女白领惊讶地看着自己被抓住的手臂,然后才顺着高跟鞋看向地摊,“啊,对不起,我……我……”
“我什么我!你得赔我钱,否则你今天别想走,我跟你鱼死网破信不信!”
看到女人脸上的惊恐,老杜觉得久违的热血都沸腾了起来,“不然你把这个踩坏的买下来,不然别走,我……”
话还没说完,突然从地铁内冲出一个人不管不顾地推开所有人一路冲上台阶,踩过老杜的摊头,奔了出去!
老杜一时没反应过来,该去追那家伙,还是继续盯着眼前的女人,他刚张嘴想喊,猛地被人撞了下。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五六七八……像是僵尸电影里的画面般,越来越多的人从地铁里惊慌失措地冲出来,伴随着尖叫,互相大喊着名字,疯狂丢盔弃甲、左冲右撞地狂奔过地铁楼梯。
“别!别踩!啊啊——你、你们!”老杜发狂地看着地上被一个个踩成碎片的发夹、碾落成泥的花束,挣扎着要阻止狂奔的人群,随即就被撞倒在台阶上。脸被磕出一道口子让老杜刹那清醒,不顾疯狂马群的众蹄踩踏而下,也不再试图用吼叫阻止谁,他转而努力伸手扒拉着,想把自己的东西从别人脚下夺回来。
啊!!不知谁的皮鞋踩在了他的手指上,老杜发出一声惨叫,本能地蜷缩到了一边,不再挣扎想阻拦人潮。肾上腺素的分泌突然让老杜想到了一件事!他犹豫片刻,再度伸手……
啊!啊啊——奔跑的人群不断踩踏在他的手臂上,抬起爬楼梯的脚步还踹中了他弯低的身子,一脚、又一脚,老杜惨叫地嗓子都哑了,却并没有再缩回墙角。
这里是地铁口,如果我被踩断了踢坏了,地铁公司一定会赔偿我钱,没错,地铁公司多有钱……
这是流浪汉老杜昏过去之前想到的最后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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