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多少时候,戴和正悠悠醒转,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处树荫之下,叶缝间点点日光撒下,带来暖意,原来不是在黄泉鬼地,身旁一袭白袍,也不是索命无常,自己并没有死在石魔手下,肋骨断处似乎已经接好。戴和正正要翻身起来,却见白袍女子看着自己,道:“你醒了。”
戴和正慢慢坐起,问道:“我昏迷了多久?”白袍女子答道:“昏了一早上了。”神色一正,又道:“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明。”庄容峻色的模样颇不符合她的性子,十分生硬。
戴和正扶着树干站起,听她问的严肃,答道:“姑娘请讲。”
白袍女子道:“岑殿主饶你一命,希望你能考虑他的提议,拜入炼血殿。”
戴和正微微哂笑道:“姑娘也是来做说客的么?这件事我绝无可能答应。”
白袍女子不假思索,又道:“拜入炼血殿,就能和血大小姐厮守啦,为什么不答应?”
戴和正粗眉一拧,道:“大丈夫恩怨分明,炼血殿害死我师叔祖,我与它不共戴天。”
白袍女子道:“倘若你有机会报仇,难道连血大小姐也不放过么?”
戴和正不禁犹豫,道:“如果她也参与其中,我……我……也不能容她。”
说到这里,忽听微微风声,戴和正转头一看,有两个身影,已去的远了,其中一个高大汉子,赫然就是岑商,另一个窈窕瘦削,清减柔弱,似乎就是朝思暮想,无时不念的血绯烟。原来他们一直在旁暗中窥探,自己这番话全让她听去了,戴和正想也不想,急急追去,口里想解释一二,却终于哑口无语,自己适才所答,并非虚口空言,便是和烟儿面对面,不过掺些相思情话,最终也不改其意。而岑商外门硬功超绝,遁法亦是十分了得,在戴和正稍一犹豫间,已不见踪影。
戴和正转了几圈,心下从焦急如焚到茫然无依,终于颓然坐倒,抱头苦思。往常戴和正总以为血绯烟遭炼血殿禁足,不得自由,江湖又传言自己身死在噬魂剑下,因此未来寻找自己,甚至偶尔还担心血绯烟偷偷溜出来,在人域到处暗访自己的下落,而自己又来到血池山,反而两相错过。但适才血绯烟就在左近,若有什么不得已的隐情,她为何不现身一见,说个明白。
戴和正终于确信,烟儿的确是害死师叔祖的帮凶,不然以药神谷迷幻空间,哪能这么容易就找到师叔祖所在。戴和正将往日不敢去深想,一触及转念的关节一一理清,世界仿佛就此坍塌,遭人背叛遗弃之感油然而生,顿时自怨自艾、自责自怜,只觉人世间所有苦楚满满堵在心头,便想冲上血池山,酣畅淋漓打一通,稀里糊涂把命送了最好。
念及此,腾地站起身来,就要往血池山奔去,却见白光一闪,白袍女子身形挡在眼前,戴和正自顾自胡思乱想,不曾察觉她什么时候到了跟前,只听她道:“你要去哪?”语气里浑没方才连珠炮发问时的肃然,恢复了初见时的懵懂憨态。
戴和正脱口而出,道:“血池山。”
白袍女子讶然道:“你又要去送死啊?”
戴和正不答,白袍女子又道:“你还欠我家主人一件事呢。你可不能死。”
戴和正一凛,暗说惭愧,几乎忘记有这回事了,杀上血池山不过一时激愤之想,这时心绪略略平缓,道:“你家主人要我做什么事?”
白袍女子道:“送信。”
戴和正奇道:“以你家主人的身份,有什么信非要我送?”
白袍女子道:“主人行事自有道理,你既然没死,那就要和我去送信。”
戴和正心想,眼前这白袍女子轻功出神入化,送信是再胜任不过的了,叫上自己岂非画蛇添足,莫非要自己居间引荐,可自己平时就没什么朋友,这时候声名狼藉,更不可能有人愿意和自己来往。忽地心念一闪,难道是圣女?当下不由惊骇莫名,又微带一分羞赧,圣女与自己一晤匆匆,那神秘声音主人怎么能窥知?她要对圣女不利?
白袍女子见他神色奇异,不禁问道:“你是答应吗?”
戴和正道:“答应,不过不能违了侠义之道。”
白袍女子笑道:“那就好,送个信而已,又能怎么伤天害理了?”又似自言自语道:“你们所谓侠义中人真是奇怪了,明明昏迷时叫了几百遍烟儿烟儿的,竟然宁死也不愿拜入炼血殿,还非要报什么仇。难道侠义就是口是心非么?”
戴和正脸色变幻不定,长叹了一声,转过话头,道:“这信要送去哪?”
白袍女子道:“天台山,无相寺。”又道:“我倒忘记说了,你到地方,要报上真实名号,将这信交给主持方丈。”
不是圣女便好,戴和正嘘了一口气,随即又起疑,天台山无相寺在修行界中,籍籍无名,实在想不起是哪个高人居处。凭现在自己的恶名,一报身份,好事也变成坏事了。莫非此行旨在让对方擒住自己,扬名立万,以此讨好对方?可当时在洞中,自己已遭所制,何必多此一举,放自己来血池山炼血殿转一圈,难道真的只为了让自己临死前得偿所愿。一时满腹不解,但一言既出,该当践诺,也不必多想,到时自然知晓。便道:“但依所言。”
戴和正一言方毕,忽觉浑身血气如怒潮沸腾,剧烈的灼痛自骨髓至毛发之根,自内脏至每一寸皮肤,无处不在,像有千万点火星在各处炙烫,又像有千万只蚁蚤在各处啃噬。戴和正自觉刚强坚定,也忍不住这样的疼痛,就是一时半会也忍不过。那疼痛如潮汐的起落,疼至极处则慢慢消止,继而又渐渐加剧至极处,让人心有所预,又无从缓解,如钢似铁的意志也要被消磨殆尽。
戴和正完全没法抽出心思猜想缘由,全副心神只在应付这非人的剧痛,几度昏迷,又立即被疼痛激醒,眼前只有一片血与火的景象,耳边轰隆作响,似有无数火山喷发,岩浆四流,喉头也发不出一丝叫喊,声带似乎也被灼坏,只有呼呼出气声响。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痛感渐去,戴和正没有半丝力气,如一只死狗一般瘫在地上,眼神涣散,又过片刻,全身力气回转,似乎刚才那非人的剧痛只是一场噩梦。
白袍女子取出一条帕子,轻轻擦拭戴和正脸上的血汗,道:“这是炼血殿的血砂手,每天发作一次,旁人救护不得。岑殿主说,瞧我家主人面上可以饶你一命,但活罪不能免,你什么时候回心转意拜入炼血殿,才能帮你解了。”言语里满是见怜歉仄之意。又道:“想不到血砂手真的如此惨酷,不然你就服个软,让岑殿主替你解了血砂手,再和我一起送信去。”
戴和正心里暗骂,原来是岑商这魔头,枉为一代宗师,自己还曾赴罡风峡谷救他,竟然恩将仇报,手段如此狠毒。江湖传说血砂手乃是炼血殿最严酷的刑罚,铁打的硬汉子也要磨成如泥的软骨头。戴和正虽心有余悸,但让他投身炼血殿,绝不可能,反而激起一股决然傲气,道:“不必了,咱们这就去天台山,瞧瞧这血砂手能奈我何。”说罢,昂然而起,当先往东南而去,奔行了一阵,却不闻白袍女子的动静,斜眼一瞥,只见她落后自己数丈,稳稳跟在身后,原来是她身法高妙至极,连半点风声也不起。
昨夜白袍女子忽然出现在身后,戴和正料知她身法必定极高妙,高妙在哪却是不知,这时细细品鉴起来,只见她脚步宛如灵狐狸猫,又如蜻蜓点水,身体轻盈近乎蝇翼。修行界里不乏一些高深的身法,各有所长,但总需有真气运转,但身后这白袍女子却像普通散步一般,毫无使力用劲的痕迹。戴和正心念一动,是天赋神通!
就是玄阳教这样的大派,身具天赋神通的弟子也当受重点培养,而这白袍女子的主人竟然将这样的天之骄子,只是当做奴婢使唤。
忽忽三日过去,三日中,戴和正每天有半个时辰需得忍受血气如焚的剧痛,颇见瘦损,隐隐有形销骨立之感,配上凌乱的长发,拉碴的胡须,简直活脱脱的丐帮中人。那白袍女子并未见嫌,发作时照料甚是殷勤,虽不能稍减戴和正痛苦,仍让他十分感激。
血砂手发作时的剧痛的确令戴和正有些吃受不住,到这时,已然不去琢磨无相寺之行是否有什么奇计诡谋,只是苦捱日子,有时想,若是无相寺里藏着什么大魔头更妙,一刀杀了自己倒落个干净。
又过两日,戴和正逐渐有了怯懦之意,幸好发作时说不出话来,否则就要说出讨饶乞求之语,此后戴和正简直度日如年,完全没有慷慨激昂之态,每天除了赶路,便是窝囊缩在角落里,想到发作时的痛苦,有时甚至吓的瑟瑟发抖,神志里似乎分出另一路的思想:何必强撑,只要稍一低头,便有享不尽的温柔乡,烟儿娇嗔薄怒的可爱俏皮之状你就半点不留恋么?师叔祖也不是你害的,受的这些苦也够赎罪得了。低头吧,低头吧……
戴和正甚至已经不知自己坚持的理由是什么,但不知哪来一股刚勇之气撑着,迟迟不肯屈服,总在临界之时,如一盆冰水当头浇淋,让戴和正为之清醒。
这日已经到了人魔两域的边境,戴和正望着莽莽苍苍的旷野,却没能激起壮志雄怀,估摸着快到血砂手发作之时,心想自己这次无论如何也撑不过去,便盘膝而坐,向白袍女子说道:“发作过后,一个时辰之内,我说什么也做不得数。”
白袍女子叹道:“你梦里也不知求饶了多少次了,唉,又何苦硬撑着。主人说人族正教都是嘴上一套,背地里一套,果然是的。”
戴和正苦笑不答,白袍女子又道:“其实那天,血大小姐为你接骨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她对你是真的好的。”
戴和正一怔,道:“她……她帮我接骨了么?”
白袍女子脸蛋上浮现出不忍之色,道:“是呀,她那时的神色,我从我家主人脸上瞧到过。”
戴和正喃喃自语道:“烟儿,你为什么不让我见一见你。”向着了魔一样,重复一遍又一遍,不胜摧心沥血,愤恨悲苦之意。
白袍女子听他叫的凄惨嘶哑,终于下了重大决定一般,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还记得,那天你刚醒来,我问的那几个问题么,其实都是岑殿主吩咐我问的。血大小姐如果知道你是这么个口是心非的人,就不应该离去了。那时,我见她抱着你哭的好伤心,就问她为什么不让你见到她?她说要让你平平安安的,就不能让你见到,她说她对不起你,让我慢慢劝你自此隐姓埋名,找哪个圣女哪个妖怪成亲,不能再让你上血池山了,她哥哥神功一成,出关之后定会杀你。可是岑殿主又不答应,说只有让你拜入炼血殿,他再去求血殿主,才有一线生机,你们两个才能长相厮守在一起,如果不这样,你要死,血大小姐也要相思成疾,活不长久。这血砂手也是岑殿主瞒着血大小姐下的,你可别记恨她。唉,我头一次出山,实在搅不明白,这些爱来爱去,杀来杀去的事。本来血大小姐叫我保密,我现在说给你听,你别说是我说的哈。”
白袍女子听身后戴和正迟迟不应,转头看去,见他血砂手已经发作,双目尽赤,浑身不自主微微抽搐,不知他听进去没有。
白袍女子掏出帕子,正一点一点拭去戴和正脸上的血汗,忽地耳廓一动,全身静止下来,过了一会,眼睛定定地盯向前方。下一息,那处空气中突然浮现出一道人影,黑衣蒙面,身背长剑,声如金铁相击,道:“原来是只妖狐,难怪被你看出老夫行藏。”
白袍女子黛眉微蹙,道:“你要干什么?”
蒙面人道:“传言妖狐九窍玲珑心,你猜老夫要干什么?”
蒙面人缓缓走来,而白袍女子闻言如临大敌,瞬间变幻了三个身位,只听蒙面人嘿然一笑,道:“妖狐一族的神通果然有两下子,只是你道行还浅,是挡不住老夫的。你快些让开吧,老夫只杀这小子一人。”
白袍女子犹豫不决,终于道:“我奉主人之令,同他去办件事。还请先生不要为难。”
蒙面人冷笑道:“你奉了令,老夫也奉了令。也不用抬你家主人出来。老夫能说这几句话,已经算给她天大的面子了。我们阎王庙可从来不忌讳这些主人大人。”
白袍女子咬了咬唇,脚下欲动又止,蒙面人走到三丈处,便不再上前,见白袍女子无动于衷,不再说话,缓缓把剑拔了出来。只见这剑半分灵气也无,粗铁烂钢铸成,微微有些生锈,谁能想到,就这么一柄普通破旧的长剑,夺去多少江湖英杰的生魂。
普通的长剑动了,白袍女子也动了,即便是戴和正醒来,也未必看得清,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互相碰撞了几次,还是几十次,只知白袍女子只坚持了一息,就向后倒飞而出,闷哼一声,再无动静。下一息,这把生锈的铁剑已经刺在戴和正胸口。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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