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锈的铁剑绝不会是宝剑,十有八九也不锋利。但噬魂的剑不需要多么宝贵神奇,也不必多么削铁如泥,只要被他独门的剑气轻轻擦到,就能制高手死命,这是天下共知的道理。但今天噬魂却发现事有例外。原本势在必得的一剑,无论如何也刺不进戴和正的胸口,哪怕只差了一丝,而那独门的噬魂夺魄的剑气,也一分不能加之于其身。
噬魂是杀手,首屈一指的杀手,一击不中,半息不顿,招数变幻如行云流水一般,瞬间又出了九剑,分击戴和正九处要穴。剑尖如流星划天,剑光如水银泻地。噬魂二十年来,都是一剑毙命,这九剑还是第一次在对敌时用出,但他自信,这样的距离,这样的速度,即是人族八大先天高手亲至,也无法躲开,无法动弹的戴和正绝对是死路一条。
可这样的必杀九剑,依然寸功未建,又是只差了一丝的距离,戴和正仍然像一只死狗不动,但的的确确将这九剑一一挡下。噬魂心里大惊,若非戴和正身揣防御奇宝,便是有人暗中庇护,手里丝毫不缓,既然一剑刺不死,那干脆就剁成两段。小巧迅疾的剑法一变,代之以大开大合,大巧若拙的刚猛路数。
同一把生锈的铁剑,方才舞起来浑若峨眉小刺,短刀匕首,这时却变成开山大斧,撼地巨柱,真气汹涌澎湃,如贯山河。一小巧一重拙,偏偏转换地自然已极,圆转如意。单是这份手艺,便足够惊世骇俗,虚空中不由得发出一声喝彩。
气息一漏,这人便藏不住身形,噬魂只见戴和正身畔丈余处,淡淡浮出一道人影,朦朦胧胧,伴有轻烟薄雾,衬着背后接天的旷野,就像一副水墨画卷。就这一个淡淡身影,似乎给这片干枯的北国天地,带来几分水乡江南的湖光山色,这已是近乎于道的玄妙了。
似乎只有地仙才有这样的手段,噬魂已知是他在暗中庇护戴和正,自忖没有在地仙面前杀人的本事,果然开山裂地的剑招,还是未能给戴和正带来丝毫损伤。
噬魂不得不停下来,想要看看这画中神仙的庐山真面目。可惜他想错了,等这道身影凝实,不是什么仙风道骨的高人,却是个病骨支离的糟老头,浑身除了歪歪斜斜的骨架,就剩下几把蓬乱如银的须发,干瘦的几乎不能在烈烈风中站稳。
可就这么一个糟老头,在噬魂这样最精擅于隐藏的杀手面前,无声无觉地挡住所有致命剑招,这还是噬魂艺成以来首遇。天下哪一个地仙境的高手是这样一副尊容,噬魂脑子转了一遍,未得其闻。
阎王庙有阎王庙的规矩,天下人都认可的规矩,噬魂并不怕糟老头子挟机报复。因为阎王庙只杀可杀之人,不杀影响人魔两族大势之中枢要客,不杀大派嫡传之门人子弟,也不杀无辜凡俗。戴和正是欺师灭祖,天人共唾的人族败类,身上中了炼血殿的血砂手,想来在魔族也是倍受憎恶的角色,那他自然可杀。
噬魂行了一礼,道:“前辈高人,不知为何维护这个将死之人?”
老头道:“中了血砂手,生不如死,说他是将死之人,也有几分道理。”戴和正血气蒸腾,但凡稍有修为,都能感觉得到,见识高超之辈则还能看出其身受血砂手之苦,而老头更能看出他几乎油尽灯枯,未必承受得住下一次的血砂手发作。
噬魂道:“在下阎王庙噬魂,受命诛杀此人,还请高人给个方便。”
老头似在苦苦思索,不自觉道:“阎王庙……阎王庙……”
噬魂连问两句,这老头却未做理会,答非所问,只顾自说自话,但噬魂不敢无礼,恭敬静候。
老头道:“你方才的手法可不简单,非佛非道,非正非魔,糟老头子看不出来。”
噬魂心头大震,老头一句话便隐隐道出要害,心里立时起了杀人灭口的歹意,但他自知绝无可能杀了老头,杀意一闪即逝。
老头似有所觉,饶有深意的看着噬魂,道:“你成名有二十余载了吧?”
噬魂谦淡道:“虚名不足挂齿。”
老头陷入自己的世界,良久才道:“难道此象与阎王庙有关?”又摇了摇头,似是否定又像是想不明白,随即看到眼前的噬魂,道:“听说你们阎王庙的规矩是不死不休?”
噬魂道:“不错。前辈高人阻得了一时,却阻不了一世。”阎王庙自有阎王庙的骄傲,虽然行事谨守规矩,但绝不能让人轻辱。
老头道:“糟老头子活着一把年纪,也没几年光景了。哪能护得了他一辈子。”又道:“如果这你杀不了他,阎王庙会怎么办?”
噬魂肃然又带一丝狂热,道:“阎王庙的没有完不成任务的杀手。”仿佛阎王庙是他至死不渝的信仰。
老头扯着胡须,笑道:“糟老头子不信,眼前就有一个杀不了人的杀手。”
噬魂道:“阎王庙的杀手,使命不达,那便是一去不复返的死士。”这话由寻常杀手说来,定有萧杀绝然之气,而噬魂却说得带有三分狂热,足足比刚才多了两分。
老头微疑道:“定是要不死不休?唔,听说你排行第四,那么上面还有三个杀手。”
噬魂纵是血山尸海里走过来的冷血杀手,也不禁微微一凛,老头说的轻松自在,言下之意却要取了自己性命,不由得将真气鼓荡,凝而待发,寻机而动。
却听老头又道:“你不用担心,俗话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糟老头子就放你回去,你让阎王庙另派人来。”
噬魂冷冷道:“不必。在下一死,阎王庙自会有安排。”
老头哈哈一笑,笑声未止,噬魂忽地被一个水球裹住,毫无征兆。平常最老练机敏的猎人,今日变成了猎物。从水球之外看去,噬魂手中铁剑挥成一道灰烟,试图破水而出,将水球击动荡不已,摇摇欲坠,但就是不破,片刻之后,不知噬魂使了什么禁术,刺啦一声,将水球震散,未等水花落地,身影一个模糊,就此消失不见。
老头没有半分意外,阎王庙排行第四的杀手,自然有几分逃命的本事。老头因缘际会,单于水行之力,确有超凡领悟,或算当世第一人,但论真实修为,老头也只比噬魂胜了一筹,可伤而未必能毙,更未必能擒,但这一下也够叫噬魂消停数月。
老头眼光转回,看向躺在地上,不时微微抽搐的戴和正。片刻后,老头满脸不解之色,似是自言自语道:“这小子根骨远远不算绝佳,如今意志也消磨大半,却有什么稀奇的地方?”
又续道:“和炼血殿大小姐纠缠不清,和楚巫宫圣女也有不明情愫,又牵扯妖族,实在是乱的一塌糊涂,就是良才美玉也得蒙尘了。”老头说着摇头叹气不已,不由得伸指掐算,片刻之后,却是浑身一顿,惊疑不定道:“无根之象?!”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一拍脑袋,恍然一笑,道:“糟老头子却忘了,以虚入道,以虚入道,无根之象确是与虚最合。”
笑了一阵,老头又道:“噬魂修行之道自成一脉,另辟蹊径,未必输与天尊道统和佛家大乘教法。阎王庙排名前三的杀手怎么样?糟老头子可没有信心应对的来。嘿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说到此处,老头眼睛一斜,只见白袍女子悠悠醒转,呆蒙一息,便立即扑向戴和正,见他呼吸尚在,浑身无伤之后,才发现旁边站着个笑吟吟的糟老头子。
妖狐一族灵觉极敏,却没第一时间发觉老头,这一惊非同小可,白袍女子几乎就要蹦起来,随即心思如电闪过,是友非敌,定是这高深莫测的老头击退噬魂。
老头盯着白袍女子,打量一圈,惊讶道:“九尾妖狐一脉万年未现,想不到今日糟老头子能见到遗种,这天下是要大治,还是大乱?”
白袍女子茫然不知所言,道:“是前辈救了我们么?”
老头摇头晃脑一会,道:“噬魂原本就不会杀你,说起来糟老头子不算救了你。可是这小子顷刻就死,似乎也不能算救了他。”
白袍女子急道:“他不能死。”便想说出他要替主人送信,绝不能死在半道上,可是一来此事不能泄露,二来她的主人对她而言大过天地,可未必在这老头心里有什么分量,终于只迟疑地又重复一遍:“他……不能死。”
好在老头并未在意,道:“剑胚须得淬火才能成宝剑,可这小子怎么看也不像一块好钢?好吧,糟老头子索性也跟庄赌上一把。”
说罢,手指凌空疾点,射出一道透明真气,进入戴和正丹田。又掏出一枚冰珠,递给白袍女子,道:“等这小子醒来,告诉他,每当血砂手发作之时,将这珠内的真气炼入体内,可减血气蒸腾之苦。”
白袍女子接过,入手微微清凉,粗略一瞥,却觉这颗不起眼的小珠子折射出一道极寒之意,刺入魂魄,登时似乎置身于魔域以北,极北之地。她不敢多看,硬生生将头别过,道:“这真的能救他么?”心里想的却是,这一道寒意,只要稍微沾染,浑身不得冻成冰柱,只怕比血砂手还要致命。
老头笑笑不答,转身大步离去,口中吟唱道:“我今因病魂颠倒,惟羡闲人不羡仙。”余音袅袅不绝,身影像几笔淡雅的墨色,融入空气中,再不可见。
等血砂手发作劲头过去,戴和正只见白袍女子跪坐于面前,一张雪白的帕子,全作鲜红之色。但戴和正却没有像往常一般出言致谢,因为他脑子一片空白,剧痛已经榨干了他每一分精神和力气。
白袍女子正要将噬魂和神秘老头一事相告,但她惯于伺候服侍,查人眼色,心知不是开口询问的时机。
戴和正木然了片刻,终于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当先赶路,白袍女子咬了咬唇,终未作声,跟了上去。过了边境,就是人族地界,戴和正不曾投宿歇息,只在道旁的酒肆沽了一坛子酒,连夜赶路,他只想快些儿到天台山,心里越来越盼望无相寺里,住着个恶贯满盈,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翌日,估摸着戴和正血砂手又要发作,白袍女子忍不住叫道:“喂,你停下来,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戴和正一手提着半坛酒,闻言脚下一顿,洒出一泼酒来,到先天之后,即便抱着满满一缸酒,趋停之际,未必能漏出几滴,可见戴和正到了怎样失魂落魄,行尸走肉的地步。
戴和正停住身形,左手摆了个请的姿势,右手提起半坛老酒,径往嘴里倾倒,似乎想趁血砂手发作前,将自己灌醉。
白袍女子未理会戴和正失状,也不顾他仰头咕嘟灌酒,忙将昨日之事说来,只盼血砂手发作之前,将原委说清,把冰珠转交。她本担心戴和正枯槁虚弱的身体,捱不过冰珠的寒意,一触就要毙命,转念又想,只怕戴和正身上血砂手再发作一次,他就醒不过来。左右为难之下,便将这样的决定抛给戴和正自己。
白袍女子出门之时,其主人已将诸般变化预料到了,面授机宜,各有应对之策,可她不曾想到,戴和正竟能在血砂手折磨下,坚持如此之久,但凡处事稍微灵活一些的,就该在几日之前返回炼血殿求恳告饶,再曲图后计。
戴和正听白袍女子说起噬魂再度刺杀,没有多少惊骇,也不如何担心身份泄露,要遭到阎王庙无休止的追杀。只是淡淡谢了白袍女子救护之恩,心里却巴不得噬魂一剑了了自己。
待白袍女子说起那老头的形貌,和“我今因病魂颠倒,惟羡闲人不羡仙”诗句,戴和正心念一动,想起一人来,难道是歪病叟?人族八大高手:白发红颜,水墨丹青,文师武将,盲僧歪病,除了歪病叟,全是出自佛道大派,庙堂朝廷,只他一人来历最为神秘。听闻歪病叟行踪飘忽,少见江湖,罕有他的事迹流传,但他寥寥几次现身,偶然展露的手段,足可令人惊叹震撼,有幸见识者,纷纷说他已臻地仙之境,却不知为何最后排在先天高手之列。
戴和正不敢肯定自己所遇的,就是江湖上极为神秘的歪病叟,接过冰珠,第一反应跟白袍女子毫无二致,细细辨析之后,却觉这道寒意虽冰到极致,却自有一股中正明堂之气,不带一丝阴暗,可知那老头无论是否歪病叟,来历必是光明,况且既助自己在噬魂剑下夺回一条命,应该没有加害之意。
但这道寒意着实令人心悸,戴和正自知绝无法抵御,一碰即死,转念想起血砂手发作时的恐怖,索性死马当活马医了,当下盘膝而坐,将冰珠置于两掌之间,静待血气异动。
未几,浑身蓦地一热,正是血砂手发作之兆,戴和正一咬牙,将真气渡入冰珠,欲抽取寒意相抗,不想那道寒意却顺着真气自主蔓延入体内,沸腾的丹田登时化成一座冰山。血气行于周身,丹田虽熄,各处仍炎炎炙烫,这时丹田中的寒意又自主顺着几道经脉游走,戴和正不知为何会有如此变化,更不知是那老头在他身上预先渡入几道引导真气,但也明白,如果莽撞贸然将寒气全数吸收,固然能将血沸止住,自己立刻就要冻死。最妙的办法就是将这寒气按周天经脉运转,流诸要穴,才能和全身血气相中和。
万事开头难,既有真气引导,戴和正便知下文后话,气随意走,慢慢将真气散于百骸。但血砂手厉害之处还在起止如潮,盛衰不定,周而复始,这便十分考验真气控制的功力,否则不但不能减其痛苦,反而要遭受冰火两重天的煎熬,得不偿失。
若非如此,一人身中血砂手,只需练有寒冰真气之人相助,便能痛楚全消,血砂手又怎能恶名响彻天下?
但知易行难,太阳、少阳、阳明等经脉天生阳属,太阴、少阴、厥阴等经脉又截然异性,同一分寒冰真气行于各脉,效用又不相同,要以极寒真气中和血沸,就要控制真气多寡缓急,在这些盘根错节的经脉中随机应变。
这原本是十分上乘的内家功法,常人即便有名师指点,也要有数十年的苦功,才能小有所成。而戴和正却因祸得福,一冷一热间,最能感受其中微妙的差异变化,这就像一个地仙境的高手助其内视,手把手教他控制真气运行,戴和正生死之际,自当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力以赴。如此一来,戴和正无意中就能学得一身高明的真气控制之法。
先天修士,以自身感应天地元气,引动助力,凭此招数间威力大增,戴和正如能将真气控制之法练到极致,必能跻身顶尖先天高手之列。但再速成的法门,也不能一蹴而就。
戴和正只及苦苦挣扎,哪有余暇琢磨什么高明功法,全心全神盼能多消一分剧痛。而在白袍女子看来,戴和正面目扭曲,显然痛苦已极,浑身结了一层冰壳,内里却透出热气,如极北之地的冰原火山一般,其处境就像在刀尖上行走,两边都是万丈深渊,稍一个忍受不住,就要粉身碎骨,情形实是凶险之至。
但即便如此,也大大超过老头的预计,以戴和正的根骨,如此酷烈的冷热两极冲击,大概也只有一两成的概率能够熬过,剩下八九成则是经脉枯萎,真气崩溃的惨淡结局,但那老头却不知,戴和正的经脉曾被紫鳞以半龙精血重塑,坚韧壮结不亚于当世第一流的天赋之才。5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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