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俞思根本没有机会休息,没几天就去了公司,耳朵上的伤口还有药水的颜色,哭丧着一张脸。
整个会议室没人敢出声,过了午饭点也没人订餐,大家面面相觑,气氛近乎凝固。
姜黎玫从电脑前抬起头,率先开口,故意把语气放轻松:
“别发呆了,发呆解决不了问题,先把手里的进度汇总一下,彼此都有个数。”
策展公司给他们发来了律师函,以交货延迟和乙方未履行合同事宜为由要求赔偿。交货延迟是因仓库货损问题,姜黎玫无话可说,但未履行合同,指的是拒绝ip二创。
吴俞思戳着额头有气无力:“我真的跟他们解释过无数遍了,ip所属权在国外,且不说沟通困难,的,咱们拿不到授权,就算拿到了我们也不能做,概念品和零售品完全是不一样的概念,他们这是占咱们便宜。”
非卖概念品和零售品的设计费用差太多了。
姜黎玫和吴俞思都明白甲方发来律师函的目的,并不是真的要起诉走法律程序,他们没有任何损失,真正目的无非是想打压尾款。
她们开公司这几年认识了不少同行,听过类似的手段,却是第一次迎面碰上。
有员工很委屈:“思思姐,咱们当初是不是就不该接这一单?自从接了就麻烦不断,不是这里有问题,就是那里有问题,他们根本就没有合作态度。”
姜黎玫和吴俞思对视了一眼,姜黎玫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没事儿,吃一堑长一智,起码我们下次知道在合同里加什么样的补充条款了。”
她是老板,这个时候只能站出来稳定军心。
公司员工平均年龄不大,姜黎玫招聘时第一点考虑的是年轻人更会玩梗,第二点,坦白讲,因为刚出校门的大学生薪资低,她要控制用人成本。
年轻的副作用是历事少,姜黎玫看见桌子对面的实习生都快哭出来了。
她绕到桌子那头,双手捏小姑娘的肩膀按摩:
“别紧张啊,就算赔钱咱也赔得起,我和思思还打算今年年底带大家去旅行,说到做到,这只是小插曲,多大的事啊。”
姜黎玫不知道,她在一众弟弟妹妹心里的人设又高大了几分。有个新招的bp是姜黎玫学弟,刚从羊城美院毕业,也是公司里为数不多的男孩,学弟学着姜黎玫的样子,站起身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老大说的对,咱。们又不能指着这一单活着,浪费时间对不起我的okr,我去干活了,这直接关系到咱年底旅行是去凌市郊区还是北海道。”
“北海道?你前女友留学的地方不是鹿儿岛吗?”有人插话。
“谁说我要去找她了?早就不想了。”
“啊?上个周末喝点猫尿就在办公室哭得跟孙子一样,谁啊?”气氛总算好起来,有人大喊姜黎玫:“老大!调监控!”
创业团队就是氛围好,再加上大部分伙伴都是单身,上班日的晚上和周末常常有人在办公室聚会,姜黎玫不阻止,她觉得这样挺好。
“等着,马上查。”姜黎玫也起了玩心,竟真的去公用电脑上查联机监控,一群人围在屏幕前看。另外两个小伙子架着几哇乱叫的学弟:“姐!别啊!”
晚了。
监控里,小学弟把腿搭在办公桌上,显然已经醉醺醺,一副为情所困的可怜模样,发胶抓过的头发塌下来,抓着另一个人喋喋不休。
“我靠,就是这!老大!这孙子跟我说他前女友去日本留学了,他也想去,鼻涕蹭我一手,恶心死了。”
小学弟语气有点急:“我没有!”然后看看姜黎玫:“老大,我没想辞职。”
姜黎玫一脸看热闹:“没关系啊,趁年轻追爱挺好的,要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有男生追我追到国外,我肯定感动。”
“我不,我俩当初说好和平分手的,我再缠着人家有点没脸。”
“谈不上什么有脸没脸,你放不下就得去追,不然就是个一辈子的梗,过不去的。”
吴俞思抱着电脑站起来,晃了晃手机:“走吧,我定了位置,下楼吃火锅,边吃边聊,今天情感局。”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团结一心,姜黎玫每年划的团建费用不低,她和吴俞思一样,渴望把公司变成一个真正的团体。
她们从前上班的时候是小团体,如今可以组建自己的大团体,这很有成就感。
已经过了饭点,楼下火锅店客人不多,他们占了最大的桌子,点了两个鸳鸯锅,席间话题果真都是围绕感情话题。
大家在给学弟出主意,有一些跨国追爱的戏码。
隔着蒸腾热辣的火锅雾气,姜黎玫忽然感慨时间的力量。时间会改变很多,很多恋爱在刚结束时被描述得惊天动地,其实几年以后回头来看,只是寻常。
她吃不了辣,怕胃疼,只夹了几筷子就起身先去结账,吴俞思跟过来,站在收银台前问她:
“订单的事,就这么算了?给赔偿?”
姜黎玫扫完码,淡淡道:“我在网上约了个擅长合同纠纷的律师,明天问问再看。”
果然还是姜黎玫,吃什么都不吃哑巴亏,吴俞思放下心来,问她:“明天几点?跟你一起去。”
明天是周末,但姜黎玫在网上约的这位律师不休息。她填了发票信息把手机放回包里:“不用,我一个人去就行,你家里周末不是还要聚餐吗?”
吴俞思家里亲戚多,平时联络也密切,几乎每周六都要家庭小聚一下。吴俞思啧了一声:
“行吧,那你有事给我打电话,本来我妈还说,让你来家里一起吃饭呢。”
姜黎玫笑了笑,她的长辈缘是真的好,牛阿姨昨晚还给她发信息,也邀她去家里吃涮羊肉。
“替我谢谢阿姨,等忙过这阵我去看她。”
“成。”
吃到下午四点多,一行人带着一身火锅味回了办公室。姜黎玫把空气净化器打开,觉得不够,又推开了窗。
夏风烘热,夹着浓烈的草木气,办公楼下是一排巨大的榆木行道树,枝繁叶盛。
和策展公司对接人拉的群没有一丝动静,索性彻底不去看,也不去想。好在博物馆项目进展顺利,袁老师等她和旅文局接洽,一同出线上活动策划。
忙起来就没了时间的概念,电脑电量示红,她摘了眼镜从屏幕前抬起头才发现,办公室已经陷入一片静谧的黑暗。
外面的工位也都走空了。
浪漫的夏夜,借着周五多了一点纵情声色的快乐,没人愿意在工作上浪费时间。工作是维生手段,生活才是自己的,姜黎玫合上电脑,准备把策划案挪到明天再写。
空气净化器还在运转,黑暗中一抹蓝色的光亮,趁没人,她给自己一支烟的时间放松,适当的烟草使人快乐。
微信上有不少邀约,新友旧交都有,谁的酒吧刚开业,哪里牌局三缺一,有很久不联系的男性朋友问她是否赏脸吃个夜宵.
姜黎玫觉得自己最近日子过得太素了,或许一些本不该萌生的念头也是因为日子太素,荷尔蒙无处发泄才会跑出来。
她需要一些精彩的夜生活,刺激一下软掉的心肠。
最近几天总会想起那晚在停车场的拥抱,有时是在梦里,有时是在偶尔出神的瞬间。任遇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就在她眼前晃,好像在井水里洗过一番似的。
有那样的一双眼,说什么谎话都会信手拈来,让人信服吧?
任遇说他知道她十年的波折,姜黎玫一开始没有细细品味这句话,过后想起来,只觉得好笑。果然男人都是一样的物种,求偶时百无禁忌,上下嘴皮一碰,什么鬼话都往外窜。
她这样想着,突然就对手机里的异性邀约没什么兴趣了,反正也很久不联系,顺手就点了删除好友。
公司群里,小学弟发了一家新开的密室逃脱测评,正在组人。
姜黎玫没玩过密室逃脱。
这几年密室兴起,她朋友圈还有人跟风开了密室逃脱和剧本杀的店,也不知道亏不亏钱。
她在群里说话:【能带我一个吗?】
小学弟发了一个惊讶的表情,回道:【来啊老大,正好还差一个人。】
还有人插话:【老大你坦吗?】
这是什么黑话?姜黎玫不懂,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细带凉鞋:【我穿高跟鞋,能玩吗?】
学弟:【能啊,没事,今天这个本是微恐,轻微追逐。】
他又在群里发了一遍定位,然后私聊姜黎玫:【老大这个地方有点不好找,要我接你吗?】
姜黎玫说:【不用,半小时到。】
照例检查了一遍电器和开关,确保安全后,锁上办公室门,然后把开放工位的窗户一一关上。在这期间,微信又响了两声。
任遇的头像是空白底,寥寥几笔黑色简笔画,能看出是个男人的背影。
此时正顶着未读消息,在她聊天列表的最上面。
姜黎玫点开对话框,先发来的是一个地址定位,是任遇他们医院的体检中心。紧接着第二条是任遇的文字消息:
【明天周末,你休息,对吧?】
姜黎玫回了一个问号。
【我们医院有一年两次员工家属体检,我登记了你的信息,如果你明天休息,可以早上去,记得空腹,两小时左右就会结束。】
姜黎玫多少有点摸不到头脑,一边把桌上零七碎八的小东西扔进包里,一边拨语音电话过去。
那边很快接起,任遇的声音一如既往干净澄澈,只是似乎身处闹市,四面八方都是嘈杂人声。
“喂?”
“什么意思啊。”姜黎玫顺手补了个唇釉,问任遇:“莫名其妙,干嘛要让我体检?”
“胃好些了吗?”
姜黎玫一愣,她胃不好不是一天两天了,隔三差五就要闹毛病,她自己都忘了。
“不用你安排,我给我司员工每年都安排体检,我也每年都会参加,我身体没毛病。”
电话那边沉默了几秒。
“外面的体检机构套餐一般没有胃镜检查,如果胃长时间不舒服,应该做一个胃镜。”
任遇语气依旧平缓,却又和对待病人时不同。他上班接诊时机械得像个蜡像,好像那身白大褂就是什么神奇的结界。
话筒里递来温柔晚风的气息。他说的明明是笃定的陈述句,可经夜色一熏,并不让人反感。
隔了一条街的商场顶层新装了LED屏幕,此刻在播放广告,花花绿绿的光束投射过来,姜黎玫站在窗前,脚下踩着影。
她盯着自己鞋尖:“我不想做胃镜。”
伸个管子进去,多难受。
任遇似乎知道她在顾虑什么,几乎是同时开口:“现在的内镜都是无痛的,没有任何感觉。”
噤声两秒,任遇又说:
“我并不是逼你或是催你,只是医院胃肠镜需要预约到三个月后了,体检中心现在还没有排队,你用员工家属名额比较方便。”
姜黎玫扯了下唇:“.那也再说吧,我明天有事,抽不出空。”
“可以,我发你链接,随时在线上约时间。”
“行,那谢谢你了任医生。”
电话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可两边谁也没有先挂断,手机就这么端着,姜黎玫不自觉地放缓呼吸。
办公室里静可听针落,16层的高度隔绝了楼外大部分噪音,反倒是任遇那边,人声不断,似乎还有车辆鸣笛。
“你在哪?”她问。
“姜黎玫。”他说。
同时开口,他们的声线撞在一起。姜黎玫笑了两声:“你先说吧。”
“姜黎玫,你下班了吗?”
姜黎玫看看桌上的夜光时钟,已经快八点了。
“就快下班了,怎么?”
“如果你今晚没有约会,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吗?
不可以,我要跟你保持距离,我不能和你一起吃晚饭。
我怕我色心冲破理智,对你做一些突破道德底线的事,也怕我们不能露水情缘即停即止。
我怕你玩不起。
姜黎玫心里是这样想的,可嘴上却无论如何不能这样说,从停车场那一晚过后,确切地说,是在被任遇揽入怀里的时候,任遇衣服上的洗衣液味道钻进她鼻腔,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她是喜欢任遇的。
可能只有一点点,但不能忽视它的存在。
一个女人对男人的喜欢可能萌生于任何地方,说一千道一万,无非依赖或崇拜。
姜黎玫对任遇绝谈不上崇拜。纵使他少年时便那么优秀,如今事业有成,可她也没有多差。这样一想,可能是依赖多一点吧。
真奇怪,她一个人闯荡这么多年,从来也没渴求过谁的肩膀和拥抱,兵荒马乱她从来也不怕。
任遇有什么特殊魔力?
不知道。
“任遇,现在很晚了。”
她思来想去,决定随便找个借口:
“我晚上常常加班,没有吃晚饭的习惯,而且我在东四环,你过来,我们再去找餐厅,就更晚了。”
她把最后一扇窗拉回来,拧上锁:“而且约人起码要提前一天,才不算失礼吧。”
话是这样说,姜黎玫其实并没有很生气,毕竟她也常常临时赴约,或临时约别人。
“我给你发过微信了,在昨晚,还有今天上午。”任遇淡淡地:“你没有回我。”
姜黎玫微讶,当即往上翻聊天记录,果然,大概是电脑端和手机端的消息没有同步,她也就忽略掉了一些信息。
“.抱歉,我没看见。”
“没关系。”
心底泛起那么点愧疚,阴阳怪气一番,结果失礼的人其实是她自己。
姜黎玫抿紧双唇,纤长指甲敲着手机背面,轻声问:“你现在在哪呢?今晚不值班吗?”
“今天不是我轮值。”隔了几秒:“姜黎玫,我在你楼下。”
手指停住,姜黎玫下意识问:“我楼下?你怎么知道我家住哪?”
任遇嗓音里含了笑:“不是你家,是你公司。你说过你公司的大概位置,这附近的写字楼只有这一栋。”
姜黎玫心跳怦然,快步走回窗前,推开窗子,勉强探出头:
“我在16楼,你能看到我吗?”
开玩笑,怎么能看得见,从她的高度往下望,只能看见接连不断如缎面的车流,行人好像一个个移动的黑点。
满城灯火如碎星,夜风熏人。
高大茂盛的榆木,枝叶相连,姜黎玫勉强看到树影之下站了个人。
周围过客来来往往,他站在树下,清孑一身,好像这热辣夏夜里最后一处荫凉。
“你等了多久?”
“没多久,下班就过来了。”
那大概两个小时?三伏天,积攒了白日一整天的暑气,傍晚最不好受。姜黎玫觉得这人是不是有点过于耿直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下班?如果我早就走了呢?”
“没关系,或许会等到。”
“所以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真的只为约我一起吃顿饭?”
“是,只是约晚饭。”
任遇回答得果断,只不过片刻,又补一句:
“抱歉,我不会说谎。”
姜黎玫单手撑着窗沿,望着男人站立的方向,一阵清凉晚风冲破闷滞,拂过她面颊:
“姜黎玫,我只是想见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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