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寒假,任遇没有回家过年。
和他一样假期不回家的学生有很多,各有各的打算,也各有各的苦衷。任遇不说自己的苦衷,他只是想趁假期做实践项目,这样可以省去开学后的时间。
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时间真的很紧,饶是从小到大一路第一的任遇也有些紧张感。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老话永远不会错。
任遇有一个室友家很远,在西南,寒假也不回家,在学校附近餐厅做兼职,托他的福,除夕那天晚上从餐厅带回来了手工饺子。两个人就在宿舍吃了一顿简单的年夜饭,配披萨和榨菜,土不土洋不洋,倒是挺有意思。
当晚熄了灯,室友躺在床上用家乡话给家里人打电话,方言语调很有意思,句句上扬,只是晦涩难懂。
任遇只听懂了一句,是室友妈妈问室友,宿舍有没有人一起过年?室友说有,室友妈妈又问,是哪里人呀?
室友说了一句安城,又伸长了脖子隔空问任遇:“安城在哪里来着?”
“东北,小城市。”任遇笑笑。
电话那头室友妈妈用带方言的普通话喟叹一声:“东北喔,那好远。要和同学好好相处。”
东北和西南,跨越一整个中国的山河湖海,缘分是有多妙不可言,那是一条看不见的丝线,把天南海北的人用奇妙的方式聚拢在一起。
这条线单薄孱弱,却又诡谲。
你想靠近的人未必得偿所愿,但若想扯断它,可太容易了。
寒假结束,开启大一的第二学期,任遇依旧忙碌,七分无奈,三分刻意。凌市的春秋两季都特别短,风扫两天,气温骤热,步入了这一年的初夏。
报纸上报道,今年高考考生人数再创新高,六月七号八号那两天,任遇恰好在忙解剖课程,每次下课都要去操场跑两圈,才能把心里那股郁郁之气散出去,同实验室有个四川男生,一边狂吐一边说自己再也不吃兔脑壳了。
晚上回到寝室,发现手机上有任寻的两通未接来电,拨过去,被挂断,又隔了五分钟,电话回过来,任寻那头人声嘈杂,还有机场大厅的电子播报音。
“哥,我在机场,临时买了机票回趟家,我身份证找不着了,还以为在你那,现在没事了,找到了。”
任遇拉开椅子坐下:“你今天没课吗?出什么事了,这么急?”
“哦,没事,就是想回去一趟.”任寻多少有点吞吞吐吐,广播里传出登机提示:“好了哥,先不说了,我先登机。”
任寻回家了几天,才重返凌市,准备期末作品。大一的第二个学期在蝉鸣声里步入尾声。
任遇也终于知道了任寻急急忙忙回家的缘由——姜黎玫的高考不理想,尤其政史地综合,一塌糊涂。
那一年的全国卷文科题很难,姜黎玫自己心里有数,几乎是在交卷的最后一刻就有预感了。
她考不上美院了,她去不了凌市了。
失意的人当晚没回家,跑去郊区公园哭了大半宿,全家出动,也找不见人。最终是深夜下飞机的任寻风尘仆仆赶到,才找到趴在象棋桌上睡着了的姜黎玫。
任遇听到整个事情经过时,已经是暑假,他和任寻一起,陪任父任母去水库钓鱼,路上任母说起这遭事,语气颇为可惜:
“那孩子也怪可怜的,被你曹阿姨养得太娇气了,受不住波折。只是一次考试而已,又不能决定终身,凡事还是要想开,不能钻牛角尖。”
任遇心里暗揣。
她哪里娇气。
对于不在意的东西,她明明豁达而爽利,只是因为太在乎,才会崩溃。
高考成绩早已下发。
姜黎玫的预感没错,她没过线。加上艺考成绩,排名31,而那一年美院在全国只招25人。
任父在开车,任母和任寻你一言我一语聊起大学生活。凌市的高校两极分化太严重了,好的学校特别好,分数线高得吓人,剩下的学校就一般,综合类院校基本都在二本以下。以姜黎玫的分数,要强行报考凌市,只能浪费分数,就和徐萦一样。
任遇望着窗外风景刷刷后退,从城市高楼到草木欣欣,水库近在眼前。
他攥紧了拳,忽然开口:
“其实不来凌市也好。”
他插话插得太突兀了,任母和任寻齐刷刷看向他:
“你说什么?”
任遇抿了抿唇,车窗被他开了一条缝,水库沾了凉爽水意的风顺着缝递进来,灌进他的衣领里。
“我说,全国还有很多不错的美术院校,不一定非要来凌市。”
任遇心跳砰砰,喉头有点梗,强装着镇定:
“浪费分数太可惜了,何况现在交通很发达,有飞机,也有动车高铁。”
话说的很明白,任母也点头:
“是呀,我也是这个意思,等有空我和曹阿姨聊一聊,还是前途重要,大学四年而已,小寻,如果你和玫玫以后想考研或者留学,还是可以在一处的。”
任父停好车,一家人下了车。
这附近是新开的垂钓园和农家乐,毗邻水库,这会儿客人不少,竟很热闹。任母先去订晚饭的包间,任父揽着任寻的肩膀去考察钓位,回头朝任遇招手:“小遇!快跟上!”
任遇觉得心头堵得慌。
“你们先去吧爸,我站一会儿。”
当日微风,骄阳热辣,阳光洒在宽广水面上,一片粼粼灿灿,好像能把人心熬煎。
任遇自愧,他从小接受的教育,是男孩子就要坦坦荡荡,不可怀小人之心,更不能行小人之事。可今天,却实实在在当了一回小人。
他提议姜黎玫不要来凌市,自然是为姜黎玫考虑,但又无法否认,还有一部分龌龊的私心。
或许,两个人隔得远了,异地恋没那么容易坚持呢?
毕竟左竞和徐萦就常常吵架。
如果,仅仅是如果,她和任寻走不到结果,那他还能不能有一丝机会?
远处,任寻在伸懒腰,转身朝任遇的方向喊:“哥!把车上的矿泉水搬下来!”
任遇忽然一怔,一阵凉风自水面吹来,把他的小心思全吹散了。
一下午,他都坐在烈日之下,看着波动的水面发呆,身侧影子被越拉越远,额头布一层薄汗,阳光下闪着光。
任寻喊任母:“妈,我哥傻了,晒不晒啊?”
任母也觉得任遇这几年越来越内向了,好像总有心事,自己这两个儿子性格真的相差太多。
“晒晒好,补钙,你也去晒晒。”
“不,热死了。”
任遇没觉得热。
他脑袋放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在阳光底下,那些丢脸的,龌龊的,见不得光的小心思就能蒸发掉了。
任父钓上来的鱼获不少,一尾尾浑身银鳞的鱼张着嘴,在缺氧的边缘扑腾,任遇舔了舔干涩的唇,幻想自己就是桶里的鱼。
过分觊觎,就活该受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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