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吟了一会儿,出神地说:“那天吃的时候,总觉得坐在这里的应该是两个人。有天得闲,一个人绕着维多利亚港走了圈,又觉得,我应该带你来看看。”
舒旻咬住勺子,没有答话,眼底一片晶亮。
林越诤向董事会告了整整两天假,陪舒旻上上下下将香港玩了一遍,他给舒旻开了一张信用卡,由着她刷,但舒旻从骨子里不愿意挥霍他的钱。
两人逛到午后,她见两手空空实在没办法向林越诤交代,便进了一家珠宝店,买了几样首饰。她是他的女人,花钱为他撑门面,于两个人都是有所得的。等林越诤从洗手间出来,见她耳朵上有两粒蓝宝在闪光,脸上果然流露出了些愉悦、满意的神情。
入夜,舒旻提议想去庙街逛夜市,林越诤不忍拂她心意,开到油麻地,远远地泊了车,牵着她一路步行到人潮里。
嘈杂的自由市场,一个挨一个的地摊,摆着品类繁多的化妆品、千奇百怪的古玩玉器、五花八门的八卦杂志、花花绿绿的零食点心,以及千篇一律的纪念品,小贩用荒腔走板的普通话向他们拉着生意。再往前行则更加熙攘,灯火通明的长街上,密不透风地摆着小吃排挡,卖着炸大肠、碗仔翅、鱼蛋,墨鱼丸……他们牵着手,顺着人潮挤到榕树头,方才喘了口气。前方又有唱戏的、算命的、卖药的,舒旻同身边的男人挤在密密匝匝的人群里,听着抑扬顿挫,市井气到骨子里的粤语,一时心生错觉,觉得自己和他站在旧小说的本子里、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电影里。
在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她不再是她,他也不再是他,都只是无名的人,都只是这人生逆旅的过客,她携着他微微汗湿的手,热切地望着他,暗想,如果没有外界的那些羁绊,这一刻的他们,是能天荒地老的。
凌晨两点,他们两人相拥坐在太平山顶,身畔夜色迷离,身下灯光如海,一片宏大的现代文明。两人静默地坐了良久,舒旻忽然指着脚下的城市说:“这些楼,都是你们这样的人建起来的,你们把这些城市一栋楼一栋楼地割据了,我们这些人就被你们囚禁在一个小小的格子里。”
林越诤轻笑出声,揉了揉她的头发,没有说话。
“林越诤,你到底有多少钱?”舒旻在他怀里转过脸,用食指蹭了蹭他的下巴。
林越诤认真地想了想:“你是想问鸿宇有多少钱,还是问我有多少钱?”
“有区别吗?”舒旻好奇地问。
“因为像我这样的人,是论企业价值而不是论个人资产,这么说吧,你与其来问我有多少钱,不如问我值多少钱。”
“头都要绕晕了。”舒旻有些不满地说,“简单地说,如果你现在不是鸿宇总裁了,你的钱够不够和一个人过平静的生活?”
“怎么问这个问题?”
“我只是看很多地产商,今天还很风光,明天就跳楼了,心想,是不是你们这样的人,没了那个公司,就一无所有了。”
林越诤笑了笑:“确切地说,不是一无所有,而是会欠很多。欠银行,欠债权人。像鸿宇这样的大集团,赚起钱来以百亿千亿计,看着很不可撼动,但可能一个决策失误,就会全盘输掉,倒起来比路边的茶餐厅还快。”
舒旻听了,不免心有戚戚焉,她抚摸着他的脸:“只能一路赢到底吗?不能全身而退吗?”
问到这里,她坐起身子,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阿诤,我们一起走吧,放下这些压力纷扰,去过平静悠闲的生活好不好?我一定会把你照顾得好好的。”
尽管舒旻完全不了解这个云隐雾罩的男人,到底是在一个怎样的处境里,但是她知道他过得并不好,他总是在隐忍,隐忍着自己的爱憎,隐忍着他的真实自我。舒旻已经不再怨他的态度暧昧,她只怨自己没办法帮他解脱。
林越诤望着她的眼睛,面上的表情像是有一瞬间的动容,然而那动容,只一瞬就渗到他皮肤下面去了,他松开她,缓缓起身,走到前方,凭栏站着。
山上一片沉寂,远远地鼓噪着这座城市的喧嚣,车声、海港里的汽笛声遥遥传来,或多或少的提醒着山顶上的人,不要迷失。舒旻望着他不为所动的背影,一下子又觉得离得他很远很远。
他的声音轻轻淡淡,听不出喜怒哀乐:“舒旻,你经历过那种一无所有的生活吗?”
舒旻想了想说:“经历过,而且经常是在一无所有的状态。”
“就像我前段时间看到你的时候,那么才华横溢,却偏偏一无所有。”
舒旻默然点头。
“但是你很勇敢,你好像随时都能推倒一切,重回那可怕的一无所有里——这是你最与众不同的地方,超越了这世界上很多人。你有一颗很自由干净的心。”
顿了顿,他又说,“有的人经历过一无所有会变得很勇敢,因为最多还是一无所有。但是有的人会变得很怯懦,因为他真的很怕那样的感觉……我是后面那种人。”
没说透的那层意思,已经显而易见——他不能为了她一无所有。他总有一天,可能会在她和现有的一切里选择后者。
那一瞬间,舒旻觉得像有什么自高空落下,重重地砸在她心上,那种感觉是绝望吗?她说不上来,她只知道,自己却因他这样残忍的表白而心疼,心疼他过去不为人知的遭际,心疼他现在的无路可退。
过了很久,他回过头,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牵着她一级级往山下更加料峭的寒夜里走去:“你还年轻,有很多事情都看不明白。一个人的生命一定比她的爱情更长久,无论你多爱一个人,都不要为了他失去自我,而是要从他身上获得你想要的一切。如果有天,你的世界里没有爱情存在了,你还能借助他给的一切技能,好好活下去。”
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只是这一次,他不能替她擦去眼泪。他要她清醒一点,也是要自己清醒一点。也许未来有一天,她会感激他这一刻的残忍。
次日,舒旻只身回了北京。元旦一过,学院就连着考了半个月的期末考试。接着便是寒假,放假后,舒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各种上各种通告、演出得来的钱,在涿城为妈妈买了一套一套三室两厅的二手电梯房,并雇了个保姆照料她饮食起居。
起初,舒妈拧巴着不肯搬,但是一个既老且病的人,再强也强不过现状,无力改变什么,最后也只能由着女儿的意思搬了。
正式搬进新家后,保姆祖红特意为新东家炒了几道拿手的小菜,三个人围着黄澄澄的灯光吃饭,颇有些其乐融融。
吃到一半时,舒妈费了好大劲才抖着手把一筷子酸辣土豆丝放进舒旻碗里。这道菜一直是舒旻的最爱,因为既好吃又便宜。她朝妈妈一笑,夹起来往嘴边放,不知怎么的,她闻着那股醋味儿就觉得心里犯恶心,连带着那道菜也恶心起来了。
“怎么了?”舒妈问。
舒旻见怎么也吃不下去,放下筷子说:“有点不合胃口。”
舒妈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舒旻捕捉到那个眼神,联想到最近对酸味很敏感,心里也起了个咯噔。她忽然记起,在香港时,她和林越诤有次避孕措施没做好,次日她去买了事后药,拿着小小的一粒药和水吞了。然而事后,她想起吃药时,舌尖没感觉到药的存在。那几天有林越诤在身边,她满心都是幸福安逸,对此也没有在意,如今一想,她不禁有些心惊——会不会喝水时把药碰掉了?
她定了定神,这个月的生理期是准确到了的,只不过量很少,短短半天就过去。而且她也根本没有早孕那种恶心想吐的感觉,只是单对酸味敏感些罢了。
这么一想,心头那点疑云便一扫而空,她笑着给妈妈劝了菜,解释道:“这菜吃多了,真不太想吃了。”
吃过饭,她们三个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她紧贴着妈妈坐着,一边给她剥蜜橘,一边说些体己话,祖红的保姆则盘腿坐在一边不停地按遥控器。晚饭时分,正是各大电视台播娱乐新闻的时候,祖红把台停在一个娱乐频道,撑着下巴专注地听起娱乐新闻来。女主播唧唧喳喳地说着,电视里声音嘈杂。
舒旻母女正说得入港,舒母的表情忽然一怔,移开眼睛往电视上看去,她倒是先舒旻一步抓住了那个名字。
舒旻顺着她的眼神看去,这才发现正在播陆城南北京演唱会的盛况,蓝色的灯光里,飘着人造的雪花,穿着雪白羽衣的男人,坐在台阶上,面无表情地唱着曲调怪异的轻摇滚,底下的人疯狂地叫着。
她耳边响起多年前,那个少年的声音,“总有一天,他们会认真听我唱的”。
她怔怔望着屏幕里亦真亦幻的人,他一点都没变,无论是酒吧的方寸之地上唱,还是在工体的舞台上唱,他都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做着一件很纯粹的事,他并不因站在台上,受万众景仰而更热切些。演唱会的末尾,他说了声谢谢后退场,场下的歌迷哭喊着他的名字,走到幕布边的他,顿住脚步,蓦然回首,一个特写扫过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隐隐有泪光闪现,漫无边际的孤寂、忧郁一点点弥漫开去,好似,有烟花在那里绽放,在凋零。
“城南这个孩子……”舒妈一声喟叹,却也说不出来谁对谁错,自语似的说,“你们之前,是那么好的。”
农历新年前半个月,林越诤顺利完成了第一轮融资,他在酒店订了一桌晚宴庆功,对连日来陪着他四处征战的几位战友表达谢意。
席上,EVA表现得很激动,不停地拿着酒敬在座列位高层。今夜的EVA和平日里精干的形象大相径庭,她穿着一件大红低胸洋装,蓬松的长发放在莹白如玉的肩头,女人味十足。男人们喝了酒,眼睛就忍不住往她衣领风光里睃。
见她喝得双眼微饧,面颊泛红,林越诤冷眼旁观了会儿,端着酒杯起身走到她面前:“我代表公司上下敬你一杯。”
EVA虚晃着起身,伸手去抓桌子上的洋酒,林越诤却先她一步,将高脚杯盛着的果汁递给她:“喝这个就可以。”
微靠近她,他淡淡道:“少喝点。”
EVA看着他吃吃笑了几下,重重放下那杯果汁,端起先前的酒大声说:“林总敬酒,哪能用果汁对付?我干了,您随意。”
说着,她双手举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座上一片叫好声。那杯酒的容量不小,等到EVA悉数咽下,眼泪都泛了出来。她恍恍惚惚地坐下,转过桌子上的人头马,作势还要往杯子里倒。林越诤伸手挡住她拿酒瓶的手,拽着她的手臂,将她拉起身:“她不能再喝了。各位慢用,我先把她送回楼上。”
座上的人接着酒劲又是起哄,笑得放浪形骸,纷纷嚷着领导也慢用。
林越诤拖着踉踉跄跄的EVA,一言不发地穿过长长的走廊,径直进了电梯。EVA一路上放声大笑,引得过往人们频频侧目。
好容易将她拖到房间门口,林越诤蹙眉道:“意涵,门卡在哪里?”
EVA红着脸,倚在他身上,伸出一根指头在他眼前晃着:“咦,怎么是两个人?”
林越诤避开身子,一手扶住她的肩,一手接过她的手包,从里面拿出房卡开门。结果门一开,倚在房门上的EVA便重重滑到了地上。
她借着醉意耍赖撒娇,任凭林越诤怎么搀她、拉她,她就是不肯起身,撕扯间,她肩头的衣领柔滑无声地落下,露出大半个丰腴的右胸。
林越诤有些无措地站着,一时也不知道拿她怎么办。
电梯时停时走,不断有三五过客路过他二人,朝他二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林越诤摇了摇头,一躬身将她从地上捞起来,打横抱起,踢上房门,快步走到大床边,弯腰将她放下。就在他准备起身的时候,看似已经醉透了的EVA忽然伸出两条白生生的手臂,将他的脖子重重勾住。
林越诤一愕,诧异地看向她。此刻的她,哪里还有先前烂醉的意态,分明留着七分的清醒,一双大眼直勾勾地看着他,眸底有什么在燃烧。
他回过神来,挣着往后退,她却加倍用力地禁锢着他的脖子,她猛地起身仰面,箍着他的脸,吻上他的嘴唇。林越诤深蹙着眉,侧过脸去,想去推她,然而她扭动着身体,已将大半个胸从裙子里挣了出来。
“意涵!你疯了!”林越诤厉声低斥。
EVA双腿盘上他的腰,将他往床上拉,喘息着说:“我是疯了,一早就疯了。你心里最清楚!”
她一边朝他身上摸索一边热切地说:“我从十九岁那年在亨利八世像前第一眼看到你时,就疯了,这六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喜欢着你,无时无刻不在受着煎熬,你让我往东,我绝不会往西,你要的,我拼尽全力都给你。你为什么就不肯正眼看一看我?”
见林越诤僵立在床边,依旧不为所动,她又悲又恸又怒又怨,停下手上的动作,放弃了无谓的纠缠,掉着眼泪说:“整个圣三一学院,谁不说我们两个是中国留学生里最优秀的?谁不知道我们两个是最配的?可是青瑜,她算什么?”
她哀哀地抓住林越诤的臂膀:“她不过仗着家里有背景,就跑来英国缠着你,连考了三次才勉强考进剑桥,除了那点背景,她还有什么?她凭什么站在你身边?”
她且抽噎且冷笑:“她只关注你吃什么、穿什么,但是我关注的是你的头脑、你的思想、你的灵魂!这六年来,真正不离不弃陪在你身边的人,不是她是我!”
林越诤合上眼睛,紧抿着着唇,不发一言地任她发泄。
“这便也罢了,因为我们两个谁都没有真正得到你,就算有天你娶了她,没到最后,谁都不算赢。”EVA抹去脸上的泪痕,“可是你居然要了那个女人!”
EVA越想越觉得不平,起身揪着林越诤的双臂:“你寂寞到要那样一个从大街上捡回来的女人,也不肯要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说着,她又去捧他的脸,胡乱地吻他,一边吻一边急切地往下褪着自己的裙子,“你好好看看我?哪里比她差?为什么你要她也不要我?”
林越诤忍无可忍地推开她:“够了!”
EVA软瘫在床上,怔怔看着他,这大抵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用这么重、这么冷漠的语气同她说话,她觉得有什么刺进她心里,还重重地绞着:“Terrance,你……”
林越诤按压住心里纷乱的情绪,缓步走到她面前,动作利落地提起她裙子两边的肩带,重重扯上:“你今天真的喝多了。”
极平淡的一句话,却透着一丝凛冽的威慑力,迫得她再不敢胡来。
林越诤返身朝门口走去,手刚碰到门把手,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嘶哑森冷的女声:“你爱她?”
林越诤一惊,回头看了她一眼。
“你居然真爱她?那样一个我都看不上眼的女人?”她的声音忽然拔高,尖厉地划在他耳膜上。
身后爆出一阵大笑,EVA从床上跳起来,指着他的背影嘲弄:“林越诤,你居然还敢爱上什么人?疯了,你才疯了!”
她匪夷所思地来回走着,最后无力地跌坐在床上,良久,她才嘶声说:“你不能这样……你会毁了你自己的。你别忘了,你今天的一切都是卫庄给的,你在监狱的父母全仰仗卫庄照拂才能平平安安过到今天。而卫庄给你的这一切,都是建立在青瑜的基础上的。青瑜对你是什么心思,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你还不清醒?是想毁掉这么多年的委曲求全吗?”
林越诤平日里的冷傲矜持仿佛被一盆兜头而下的冷水冲掉了痕迹,他直直站在那里,却是一身颓败。
EVA走到他面前,轻轻说,像是规劝:“林总,我劝你悬崖勒马,放下她。”
“如果,”林越诤抿了抿唇,艰难地说,“我说我放不下呢?”
“我当你说的是醉话。”EVA收起眼里的泪,拢了拢胸前凌乱发丝,冷酷而坚决地说,“尽快理清你们的关系,否则,我不保证青瑜会一直蒙在鼓里。”
在林越诤拉开门离去的那一瞬,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呢喃:“我这是为你好。谁都不能伤害你,包括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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