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怀念洪武二十八年前的时光。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嫁进燕王府,那个时候,我常常可以看见纪纲。
然而,命由天定,半点不由人。那年秋天,我嫁与燕王为嫔,一切都改变了,迈进燕王府,我就由活泼爱笑,变成了天真青涩,秀美温柔的女子。
母亲说了,笑不露齿,和男人说话的时候,睁着懵懂的双眸,垂头温柔的笑容,更能令他们怦然心动。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爱母亲一直如珠似宝,那么,她说的当然是对的。
至于为什么爱一个人,与之婚娶生儿育女的,会是另一个人?这个问题,你们不要问我,该去问我的父母。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生在这个时代的女子,有哪一个的命运能够自己主宰!
我还记得那年的蝉鸣声特别鼓噪,每年只要金风一起,蝉鸣声就一日噪似一日,而比蝉呜更聒噪的则是我的心。
不管喜不喜欢,出嫁从夫,从此,燕王朱棣就是我的天了。
然而,连嫁进门的那一晚,我都不曾见过他。
都说燕王与王妃伉俪情深,府里的莺莺燕燕不过是些摆设,毕竟,身为亲王,若是只有一个王妃在府里,不免凄凉。
他不来,也好,除开规定的日子里到王妃跟前晨昏定省,我大可以在自个院里做绣活,反正,还有桂秋陪着我,还有燕王府里其他的女人们,也和我一样落寞。
人就是这样,即使掉到泥淖里,只要不是唯一的倒霉鬼,就觉得日子还是能够过下去。
怨?我当然有怨,娶进府里来给个名份就丢在一边,当我们是会出气的摆设吗?燕王对他的王妃倒是一往情深了,对我们呢?难不成,我们就不是爹生父母养的吗?
但这怨,我只会放在心里,出嫁前,母亲再三交待,男人喜欢温柔娴静的女子,千万不可如同在家里一般任性恣意。
好吧,娴静淑惠,恭敬有度,我不是,但我可以装嘛,演戏谁不会,十里八乡的女子里,谁都不如我的这份本事。
因为我有一个最会演戏的母亲,她在不同的人面前,有不同的样子,打小,我见惯看熟,到这会儿,自是轻车熟路。
只是,装的时间久了,连我自个都有错觉,从前那个爱笑爱扬眉的王月蓉,是另一个陌生的女子。
那一日,在给王妃请安回来的路上,我终于看到了燕王。
他气宇轩昂且威武,龙睛虎步,看上去不怒而威,看见我,他倒盯着半晌,赞我生得好。
我心里知道,若不是王妃有了身孕,他才没有时间看见我们。
再恩爱缱绻,他也是男人,在王妃不能侍寝的十个月里,他需要其他的嫔妾满足需要。
回到院里的时候,我就同另一个燕王的妾侍柳嫔说起,“燕王约我明天在飞花亭见面。”
毕竟,妾侍之间,谁能够最先得燕王宠幸,谁就能高人一等。况且,柳嫔是我进燕王府以来,结识的好姐妹。她人长的漂亮不说,还稳重寡言,在府里头,是出了名的善心人。
进府没多久,我就生了一场病,是她嘘寒问暖,告诉王妃给我请了宫里头的太医,才令我很快的好起来。
于情于理,我都不会瞒着她,我还拿了燕王送我的玉佩给她看。
带着点得意,带着点张扬。一个王爷,不是直接到屋里去宠幸他的侍妾,而是整些风花雪月的定情伎俩,这分明是因为上了心,所以愿意调下情。
可惜,到了当天夜里我就发了病症,起了一脸的红疹。柳嫔禀了王妃请太医来看,说是疫症,将我关在院里禁足医治,免得给其他人传染。
除开贴身的丫鬟党桂秋,其余人全部遣了出去。
飞花亭自然是去不了了,还好有柳嫔在我的千恳万求下拿了玉佩前往,还带回来一句燕王给我的口信,说:好生调养,来日方长。
我觉得好生欢喜,为嫁到燕王府,还能有这样的好姐妹,甚至在想,要不要告诉她,从前的和纪纲的过往。那折磨人的相思,找不到人倾诉,真是要命。
然而,我的病总不见好,渐渐地柳嫔也不来了,我一个人在屋子里,总做些孤孤单单死掉的噩梦。
也就是那段时间,我才注意到党桂秋,我的陪嫁丫鬟。在患难中开始和她情同姐妹,与她相约,要互相照顾,许诺她,若他日我有出头之日,就为她择一佳婿,脱了奴籍,风光大嫁。
和一个丫鬟义结金兰,是因为那会儿在我的心里,认为根本不会有那么一天,我肯定要病死在那院里了。为了让她更尽心的照顾我,当然得许她些好处。
当然了,那会儿,我也在心里头暗暗发誓,如果病能够好起来,出去以后,一定好好奖赏桂秋。做为丫鬟,姓氏是不被人记住的,所以,我总是叫她桂秋,桂秋。
幸好太医宅心仁厚,一直都没放弃对我的诊治,十多天后我身上的红疹总算退了下去,从院里放出来了,其他侍候的人也都陆续回来。
却不见柳嫔来贺我复原,一问才知道她已经成了燕王最宠幸的侍妾,王妃的左右手,正忙得不可开交,所以顾不上来看我。
没想到短短时日柳嫔就有了这样的好事,我有些妒忌,但也为她高兴,赶紧跑到她的院子里去道贺。我还记得那一日到她的院里,看到多了好些个漂亮精致的东西,看上去如同她的人一样,锦衣亮丽,眉眼俏媚。
果然,如母亲所说,女人是要男人疼,才能够开花的。
我止住要报信的丫鬟,偷偷溜进她的屋子里,想给她一个惊喜。
见她正对镜梳妆,就欢欢喜喜地叫了一声:“柳姐姐,我好了,来看你!”
谁知她回过头来,却是一脸惊讶,随即忽然拿起手里正要戴的金钗,狠狠往自己的手臂上划去,大叫:“来人啊——”
我目瞪口呆。
很快就有凶狠的婆子跑进来押下我,柳嫔指着我大叫:“她疯了,进来拿着钗子就说要杀我,快叉了出去!”
她的丫鬟也说我一进去,就大吵大闹,抢了根钗子,就要对她的主子不利。
王妃得知,令婆子们将我拖去刑房杖责。
木板一记一记无情地落下,我觉得这一切简直就是一场噩梦般凄惨,可那痛入骨髓的疼又提醒我这不是梦,是荒谬却血淋淋的现实。
判的是二十杖,十杖才过我就晕了过去。
而后,再醒来时,已经回到了我的院里,原来是桂秋去苦求王妃,那未完的十杖就先记下。
“主子被柳嫔骗了。”桂秋的话,令我如梦方醒。
原来,脸上的红疹,是柳嫔买通侍候我的人,趁我熟睡时在脸上涂了些汁水后发出来的。
她拿着燕王送我的玉佩去飞花亭赴约,也代替我赢得了燕王的宠幸。
我的心上像被插了一把刀,一滴滴的血往下流。原来什么都是假的,所谓的好姐妹,不过是拿来踩着上位的云梯,用来借位、出卖的傻子。
桂秋在一边安慰我,劝我打起精神,报仇血恨。
她让我看镜子,镜中的人因为哭过,越发楚楚可怜,秀色可人。
“主子,既然燕王当日看上的是您,说明王爷更喜欢您这样的,她柳嫔纵然一时上位,也不可能久得王爷欢心。”
桂秋的话说对了一半,王爷确实喜欢我这样的,不过,这种喜欢是图个新鲜。
柳嫔也是他的新鲜,他志在江山,除开与他患难与共,丽色无双的王妃,其他人,都不过是浮云。
我已经失去了一次机会,就想着,如何再来一次际遇,把我这朵浮云,能够在王爷跟前停留的久一些。
因为忙于自己的地位,我几乎没有多少时间去想纪纲了。
仔细观察之后,我发现,其实在内宅里,王妃比王爷更能掌握我们的命运。
于是,我在王妃跟前越发恭敬,处处淡然处事,时时谦逊为人。像昔日的柳嫔一般,与人为善。
柳嫔成了宠妾之后,已经不大留意曾经和她一般命运的姐妹了,我正好接手,比她做得更好更知心。
而且,后宅里争宠斗艳的时候,我都避让开来,其他人自然认为我没有同她们争斗之心,而王妃,则觉得我老实可靠,为人本份,渐渐的,也让我帮着处理一些杂事,自然,每一次,我都认认真真的完成,并不因为这些份外的事情,有半分怨言。
由此博得了好名声。
桂秋则负责与下人们交好,不露声色的打听燕王喜好。
再一年,飞花亭风景正好的时候。
我在亭子里拿着彩带随风而舞。
燕王从亭边走过,看到我,若有所思。
我身上的衣,头上的花,均是去年的旧物,他纵然想不起,也会觉得有些熟悉。
更何况,我还舞得如弱风拂柳,婀娜多姿。
看见他,我又惊又喜,却强忍着,跪下去请安,而后,转身就要离去。
他叫住我,我转身过来,却已经是哭得梨花带雨,分外明丽楚楚。
大多数的人,都是笑得时候好看,但我不同,哭得时候,更能增三分姿色。
我从母亲那儿学来,如何哭得好看。
他扶我起来,替我擦去脸上的泪:“为何见了本王,会哭成这样?”
他知道我是他的侍妾,却想不起我的名字。
我破涕为笑,看他的目光,羞怯里带着几分痴恋,“妾身是因为高兴,能够在今日又遇到王爷。去年今日,妾身和王爷有约,却因病没能够见上王爷,没想到能够在今年同一日再见到王爷,如同赴了约定,自然是高兴。”
当夜,他就点了名要我院里掌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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