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旋的世界

第二十四节 彼岸 终

    
    “啊啊!!”蓦地,亚特伍德发出一阵阵不似人类的能发出的嚎叫,他的头高高仰起,眼睛像青蛙似的突出,眼皮找不见了,不再能禁锢住眼珠,瞳孔缩成了一个针眼,血丝爬满了整片眼白,好像他低下头,盛在面部的眼珠就会掉下来。他的下巴颏裂开了,大了一倍不止,嘴唇乌紫,拉成细细的一圈,仅仅鼻子下方和下巴中间还看出些厚度;牙床完全暴露了,退缩了,露出一截白净的牙根,除了这一截牙根,他的牙齿全都是黄的,浑浊黯淡的黄色,牙齿底部之间已经发黑,透过釉子,由内向外逼出。他张大了那张没有气息的的嘴巴,仿佛正在用一种无声的语言,向看不见的神明发出诘问。他的身体不是笔直的挺立,而是呈之字形,大腿前倾,在膝盖间弯曲,小腿胫骨后侧肌肉痉挛的抽搐;双臂朝两边张开,五指呈箕状,根根僵硬,骨节处苍白,像是铁丝拧成的。他的脖子前面好似蚯蚓和蜈蚣爬满了剥光了树皮的老虬根,顺着血管蜿蜒上下;后面的肉挤压在一起,一层层的肉片鲠住后脑勺。他叫的声音粗沙,撕裂又含糊不清,刮锅挫锯,很难听。玛丽被惊醒了,躲到维克多身后,害怕的看着他;乌鸦被惊醒了,竖着身子,挥着翅膀,努力使自己不坠落到地上,扑腾,扑腾,留下一地羽毛;维克多一直醒着,经历太多会麻木,习惯了,也就不再悲怆。
    木屋里闷得让人发慌,连心跳和呼吸都慢了半拍。他就这样站着,嚎叫声停止了,姿势却没有改变,泥塑似的,动都不动。唯有火塘里的柴火不知,剥剥地作响,极像极细的电流,刺激着麻木的触角。这时候,他的耳朵却变得很灵,能将周围的动静尽收耳底,木梁的咯吱声,尘埃打在肩头的沉闷声,连树叶从高处落下的轻轻的坠地声都能听见。这些琐细的声音,他都没仔细辨别,却笃定的很,好像自己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凭感觉就能下意识的喊出来。相反他的眼睛却退化了,脑子就开始乱想,开始只是想想无关重要的,慢慢想到家人,再想到死掉的父亲,母亲或者他们挂在绞刑架上,迎风飘荡,陌生的孩子笑着飞快的奔过来,后面一张模糊的笑脸。他越来越害怕,不敢睁开眼,总怕看到那张脸,可那张脸即使隔着眼睑都能看到,越来越清晰。木屋的空间突然格外的大,坐着人重重叠叠的残影,分不清那个才是真的,地板下面出来张手,抓住裤腿,拽着他往下沉。
    “嘭”的一声,就好像一座五十万英尺高的雪山压在一颗鸡蛋上面,脆弱的蛋壳瞬息破裂,没有惊天动地的声音,只有鸡蛋打破的声音犹如一缕游魂穿透亚特伍德的脑子。霎那,他活过来了,一个激灵,毫无征兆的,像一头野猪撞开木门,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维克多抄起玛丽,追了出去,没多久,他就轻易的追上了亚特伍德。亚特伍德的速度没有意料中的快,显然是状态不稳定的原因。维克多跟在他后边,不远不近,隐约地看到他跌跌撞撞的跑,时不时的摔倒,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有一段路他甚至放弃了爬起,抵手并足的向前了好长一段距离。乌云将月亮遮住,没有透漏一丝光亮,风在高高的树顶横行,发出一阵阵庞然缓慢的沙沙声,大地黑暗笼罩,森林看去像颜色不那么深的背景上的一道印痕。不论向哪边张望,都望不进多深的距离,若隐若现的左右摇摆着,像奔涌的海潮,像运动中的山脊线。灰色的团团烟雾,是挥之不去的魅影,浮去飘来,一切的一切,变得朦朦胧胧的了。顷刻工夫,这袅袅的轻霭,形化成小小的水滴,洒在人脸上,凉凉的,腻腻的,有点不真切。周遭那么宁静,带了几分诡秘,仿佛无数的眼睛直勾勾的在看,路若有若无,在脚下蜿蜒而出,深一脚,浅一脚,那么近,那么远。当踩到湿滑的石头或松软的泥坑,运气好只是身体的重心偏移,还能趔趄着调整好身子,运气坏的话,就只能像亚特伍德一样,摔的七荤八素。纤细柔弱的蕨类和小草萦绕在脚下,受着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发出的呻吟的声音细细微微的,渺不可闻。知更鸟发出一声短促尖厉的叫声,惊慌地不知去向那边,戛然而止;野兽遥远的,悠久而沧桑地长啸,夹杂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野性与远古的苍凉。天地缝合成了一体,无边无际,变成一片阴阴沉沉的混沌,在模糊不分的地方,夜枭展着柔软的翅膀,悄然无声的翱翔而过。而他们毫无察觉,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在凝滞的空间中发出钝重的回声,苦苦的支撑。
    突然,亚特伍德停僵住了,没有继续前进,他挣扎着起来,怀中多了一件东西,他仔细抚摸着。忽然,那从他手中东西跌落,他摇摇晃晃站起,背向着维克多,呆呆地看着。许久,他再也承受不住,慢慢跪下了,双臂撑着身子,头深深的垂下来,一动不动。维克多走到他身旁,他们正处在一道硬埂上,前面是一道低洼,稍嫌空阔。大风灌满这里,大树指向同一个方向,他们的衣服猎猎作响,猝然脱离树枝的树叶,像一道河流,在风中旋转飞舞。
    “怎么会这样?!我前天还在这里汲过水,大河怎就一下子消失了。”亚特伍德举头看着维克多,颤抖着说道,“先生,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我一定又在做梦了。”
    “这是一个梦,解脱吧,以后再不用受苦了。”
    “我就知道是梦,哪有这么离奇的事,”亚特伍德露出欣慰的笑容,流着泪,“我要是回不去了莉莉一定哭死,为了她,我也一定要回去。先生,你说莉莉一定会等我,对吗?”他带了哭腔,巴巴的望着维克多。
    “是的,她在等你回去。”维克多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她在等我回去,她在等我回去,我要过河,过河,”亚特伍德不住呢喃,突然,他一转头,用狂喜的声音,指着前面对维克多说,“你看,大河,河还在,刚才是我看错了!谢天谢地,原来刚才只是看花眼了,河一直在,还是那么宽,我们过河一定要小心哩,山洪不知什么时候就突然爆发。”月亮终于在最后时刻出现了,她是那么明亮,把前面的洼地照得一片雪青,又新鲜,又明亮,又清又冷,如河水一般。岸的两边立刻镀上了银光,黑白分明的影子,马上显在润湿的地上。山风哗哗’作响,就像河流在流淌。
    “先生,谢谢你,我该过河了。”亚特伍德向他道别。他看着亚特伍德,眼神和小伙一样时清澈,里面闪耀着泪花,他不知道这是幸福的泪,还是长期来一直压抑着的痛苦之泪,他无法核实,然后他看到他闭上了眼睛,安详的去了。
    维克多似乎听到了链条崩断的声音,昼与夜,黑与白,在此刻突然像一道道闪电劈下,亚特伍德年轻的容貌在明暗交替中变的衰老,皱纹爬上嘴角眉梢,长长的头发由花白变成苍白。他的身子佝偻了,头猛的垂下,他死了。他的肉体迅速腐烂,化成一滩水,又迅速收干,臭气瞬间蒸空,露出森森白骨。蛆虫变成苍蝇飞走,细小的骨头像冰一样融化消失,泥像水一样漫过白骨,只剩下半个头骨和一截胫骨露在外面。地面的草都疯了,不是简单的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而是两种颜色纠结在一起,不能分开。一丛丛,一簇簇,不断的冒出,底下的不断的枯萎,细长的叶子像极了活物,从地底抽出,拉的老长,打着卷儿死去。草间的蘑菇,前仆后继,从地下钻出头来,蓬的张开伞盖,乳白色马上就成了灰黑色,咕嘟,一阵烟,瘪了,眨眼寻不见了。洼地慢慢的弹起和缩小,里面的草长了脚,无规律的飞快的移动,有的爬出去,有的爬进来,速度都是敏捷的,比蜘蛛还快。维克多看见树苗冒起,顶上一两片嫩黄的叶子羞怯的张开,分成两个树杈,两个树杈分成四个,树杈到最后越分越多,光滑的树皮长出鱼鳞般的瘤子,树皮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粗糙不堪,细细的树干用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变粗变壮,他低头,仰头,一气呵成,没有停顿的时间,最后,树苗变成了一棵真正的大树。树苗旁边的大树,虽然缓慢,却也搏动着,变的更粗大,更加巍峨。一棵巨树根部,有块巴掌大的树皮鼓胀着,淋得树皮变软了,最后脱落了,树干像融化了,也像缓缓张大的嘴,一个新的树洞形成了。头顶上的树叶,长出来,完全舒展开,瓜熟蒂落,原先的地方,迅速抽出新芽,快速的展开,周而复始,就像在排队,后面的急不可耐顶掉前面的,哗啦啦掉落,像雪崩,像泥石流,永不停止,唯独不像下雨,雨是滴落,大珠小珠,还有间隙,而这里简直是倒,是倾泻。地树叶越来越多,越积累越厚,他们不得把脚从烂泥中拔出来。一个鸟巢连带一段枯枝掉下来,没等翻个身就埋在下面了,草窠不仅没受到影响,叶子也没压弯,好像鸟巢砸穿草丛,沉到地底了,绿草依旧,枝欣欣以向荣,叶绵绵而有芳,就这样鸟巢神奇的消失了,就像亚特伍德来过,却不曾存在过。
    “先生,怎么会这样?”玛丽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
    “当时间乱流消失的时候,时间会自动修正乱流与外部的时间错误。亚特伍德的时间是停止的,就像支流被堰塞在上游,当被停止的时间一下子释放了,山洪爆发了,为了弥合了时间的缺失部分,就形成了现在的景象。你看,二百多年时间,只一瞬间流过,多梦幻,多美。”维克多禁不住发出赞美。
    “可是那个人永远等不到他回家了。”
    “也许亚特伍德早就察觉到了,他不是为了希望而进森林,而是为了逃避,逃避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但他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给了自己一个完美的理由,欺骗着自己,慢慢的自己都相信了。可是他给自己编造的谎言有一个限期,离这日期越来越近,他就强烈想过河,但更害怕过河,这股混沌的执念在最后一天达到了最高峰,引起了时间的混乱,过河就是打开这个时间乱流的钥匙,只要他不提前,乱流就永远维持下去。嗯,另一种可能,他的话是真的,但他砍伐的那棵巨杉树为了生存,在倒地刹那释放出所以的魔力,干扰了时间的流动,重新回到前一天,在黑森林中,许多树木带有混沌的力量,混沌是最高级别的法则性力量。”
    “我们去伐木场吗?”她问。
    “不,”他摇头,跳下来,在周围寻找亚特伍德剩余的骸骨,遗骨已经不多了,仅仅包成了一小包裹,“我们带他过河。”当他做完这一切时,天亮了。
    森林传来一阵阵青苔混杂著腐木的气味,到处是露出地面的树根,和大块长满青苔的岩石,阳光透过茂密的丛林,吝啬地撒下一点点阳光。这里是莽莽的森林,但是对于那些在生长了数百年的树木下穿梭的人类来说,显得那样不起眼。密林之中并不存在真正的道路,那些稍微平坦一点,能够通过行人的地方,自然成为了天然的道路。维克多他们在树根和乱石中艰难的穿。
    “你看!”忽然,玛丽惊讶的指着前方的一棵树失声叫起来。
    那是一棵橡树,默默地站在一旁,它那饱经沧桑、满是皱纹的老皮一丝不挂地袒露着,皮肤呈暗灰褐色,九十多英尺高。它雄伟、挺拔、巍然、丰茂遒美。坚韧而富有弹性的树枝伸展,犹如招展的手臂,枝条如此广延伸展,日光鳞鳞,沙沙有声。当其他阔叶林的叶子全都凋落殆尽,唯有它的叶子犹存,虽然干枯,但仍然大量坚持在枝头,放眼望去,漠漠林带里,一堆堆,一层层,一抹抹,远近深浅浓淡,隐隐约约,渺如云朵,如烟岚,如雾霭,如梦,如幻。塔形的树冠最下面,在长而扩展的枝条离地不过五六英尺,枝条上面赫然系满了无数的丝带,绕着树冠满满一圈。岁月洗礼,光阴变迁,一根根,一条条,犹自迎风招展,虽然布条都失掉了原本的颜色,露出苍白的纹理,但仍旧固执的盘桓在这里,不肯离去。斯人已没,墟落荒弃,许多事都已消逝,不知道更多的是期盼,还是失望,系它的是男,还是女,没有人诉说,不值得去说,就像野外的一朵桔梗花,悄悄的盛开,又悄悄的凋落,没有人会注意。只有系在树枝上的丝带,在证明,某个人曾鲜活的存在过。
    “他到家了,我们把他埋在树下。”维克多在橡树前站了良久,低下头对着玛丽轻轻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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