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郑伯都是姬宜臼扶正的首席功臣。所以当晋侯听到自己第一个受赏时,心中十分意外。他尴尬地看了一眼掘突,这才出列行礼。
礼官代表天子赐晋侯姬仇黑黍酒一卣、红弓一张、红箭百支、黑弓一张、黑箭百支、马四匹,加上再次确认的汾河谷地,不可谓不丰厚。然而更夸张的是,姬宜臼居然作文一篇,歌颂起晋侯来。
“父义和!丕显文、武,克慎明德,昭升于上,敷闻在下……简恤尔都,用成尔显德。”
这篇颂文十分肉麻。尤其是“汝克绍乃显祖,汝肇刑文、武,用会绍乃辟,追孝于前文人。汝多修,扞我于艰,若汝,予嘉。”这句,大肆夸赞晋侯救天子于危难,说他会合诸侯勤王比文武二王还牛逼。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从头到尾都没郑伯什么事儿呢!
晋侯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推脱道:“王上封赏,臣千恩万谢。只是这头功应该……”
“您休要妄自菲薄。”姬宜臼知道他想说什么,直接打断,“手刃乱臣贼子姬余臣,这不是头功是什么?”
晋侯一听,虽觉不妥,也只好作罢。毕竟杀姬余臣确实是姬宜臼夺得大位的直接原因,不太好反驳。
接下来,礼官又宣布封赏卫侯。卫使本来以为自己就是个打酱油的,一时慌了手脚,连滚带爬地趴到中间,连青铜酒器都碰倒了几个。
礼官宣读卫侯的赏赐,起初没什么特别,末了居然补赐了“圣周召”之位。按照勤王盟约,周召确实需要天子加冕,这是掘突仿照西欧中世纪教皇加冕皇帝的做法设计的。但是,盟约也明确首任周召无需任命。姬宜臼这么做,显然是故意“多此一举”。联想到之前两家还矛盾重重,此时的修好之举颇有深意。
到了这儿,大家都以为郑伯的封赏要留到压轴了。结果姬宜臼又“不走寻常路”,开始封赏掘突。通常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要么在前,要么在后。因此,这样的安排一出,天子打压郑伯的小算盘已经很明显了。
掘突的实物封赏倒是十分丰厚,除了晋侯拿的那些翻一倍,还加了一套青铜礼器和几百个奴隶。同时顺水推舟把虢郐二君贬斥了一番,算是承认了郑国从他们手中抢来的土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下,众人当即就窃窃私语起来,不少人明显是为郑伯鸣不平。要知道,这赏的东西虽然规格高,却没一样是干货。相当于狂发奖状不给奖金。晋侯气不过,首先站了出来:“王上,从动议勤王,到制衡卫侯,包括杀携拥立,哪一个不是靠郑伯的谋划?恕臣直言,这封赏配不上他的功劳!”
“晋侯言重了。”申侯作为天子的同谋,出来帮腔道,“酒肉弓马,郑伯所受最多。天子赐礼器,更是无上荣耀。怎么能说配不上呢!”
掘突对封赏本身并不十分在意。上下五千年,功高震主被猜忌的事儿数不胜数。周朝毕竟还早,经验积累有限,姬宜臼的做法相比后世很多皇帝还算温柔的。况且,他后面还打算借王室的平台进行很多大刀阔斧的改革,所以不想让天子觉得他是个威胁。
于是,掘突故意放低身段道:“王上是天下诸侯的共主,为您做这些都是分内之事。这些封赏已是郑国立国以来规格最高的一次,连臣那战功赫赫的君父都不曾享有。臣实在是受之有愧,更遑论非议。请王上念臣孝心,收回礼器之赏。”
“可是,先桓公却没有再造周室……”。
“晋侯的好意寡人心领了。”掘突打断他说,“在大忠和大孝的问题上,寡人实在不敢苟同。”
这一来一去,显得郑伯更加高风亮节,搞得姬宜臼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见众人交口称赞,生怕陷入被动,赶紧换了口风:“郑伯之心,寡人理解,但有功还是得赏,不然岂不寒了忠臣之心?既然您不愿功盖先父,那就这样,礼器寡人不赏了,请您接替郑桓公司徒之职,以他老人家为榜样,继续为王室效力。”
掘突通过这番话发现,姬宜臼的危机公关能力还挺强的,怪不得能在乱世中开创东周王朝。他化被动为主动,顺着郑伯虚假的托辞来调整封赏,仿佛成了一位通情达理的爱臣之君。果然,众人仿佛都忘了刚才矮化郑伯的插曲,竟齐颂起圣上英明来。
姬宜臼表面上没什么,内心却是不爽的。要不是因为怕王位还没坐热就犯众怒,他才不愿意把这个职位给掘突呢。强大的诸侯进了中央,只会干政更加便利。
不爽归不爽,封赏还得继续。姬宜臼接着把芮伯等一干打酱油的也犒劳了一下,又将自己的外公申侯放在了压阵的位置。他不但送了一大堆实物,外加朝中的实职和一把虚衔,所赐几乎比肩郑伯了。
至此,天子的意图很明显了。亲申抚卫,抬晋压郑,玩得一手好平衡。
大典之后便是大宴。天子办的国宴自然规格最高。虽然不是镐京主场,礼官却丝毫不敢马虎。从服装到礼乐,每一个细节都力求体现王室风度。对于掘突来说,最感兴趣的依然是吃。反正差强人意的封赏已经完毕,宴会也不需要勾心斗角,所以他心情还不错,对着满眼的鱼肉胃口大开。
今日按天子礼上的是“太牢”,比往常的诸侯宴会多了不少牛肉。有生的,有熟的,有烤的,有腌的,有切片的,有剁成泥的,让人眼花缭乱。然而这些还只是前戏。就在掘突准备大快朵颐之时,礼官忽然报上了正菜的大名。
掘突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瞬间味蕾兴奋到了极致。
在司正的指挥下,几十名侍者鱼贯而入,在每一位嘉宾面前陈列了八道大菜。它们合在一起,有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叫“周八珍”。
“八珍”在《周礼》和《礼记》中均有描述,差不多是我国最早的宴会菜单了。掘突作为吃货中的历史爱好者,自然早有耳闻。然而,因为穿越以来一直没碰到,他已经快忘记这“中华第一宴席”了。今日,姬宜臼一高兴,把这原本只有天子才能享用的佳肴赐给功臣们品尝,怎能不让掘突兴奋异常?
这头两道叫“淳熬、淳母”,其实跟盖浇饭差不多。作为底子的稻米和黍米本身就很香甜,浇上上好的肉酱后又多了一份咸鲜。最后,那烧热的荤油一泼,所有的香味在滋滋的高温中混合,扑鼻而来。
掘突把持不住,瞬间就刨了好几口。要不是想着为后面的美味留肚子,他真想把青铜簋舔个底朝天。为此,这厮心里直埋怨周朝的祖宗们干嘛把主食放在前面。
接下来是“炮豚、炮牂”。这俩菜虽说表面看就是烤乳猪和烤乳羊,但制作工艺却十分繁复。牲畜宰杀净身后,肚子里填的都是枣儿,外面捆的是芦苇,最后还像叫花鸡一样裹层泥才用大火猛烤。所以烤出来时,多了一层枣的甜味和泥草的香气。这还没完,接着还得裹米糊没入荤油,用小鼎盛着放入大鼎,隔水煮三天三夜才出锅。
对于这种做法,掘突很是费解。现代烹饪要么油炸,要么水煮,还真没听说过玩儿“水煮油”的。这样做的效果既不像油炸那么脆,又不似水煮那么烂,口感微妙得不可名状。
前面四珍如果算是大菜的话,后面四珍倒更像是小食。
“捣珍”的做法挺像撒尿牛丸,需要将里脊肉反复捶打,直至没了筋化成泥,才弄熟了吃。如果仅仅是这样,对掘突这样的现代人来说则稀松平常。然而,这道菜的关键在于食材,居然混合了牛、羊、麋鹿、鹿、璋等五六种动物,这就显得与众不同了。
所谓“渍”,就是酒腌牛肉。肉是新鲜生切,薄得像半透明的纸似的,腌制一整夜后酒香四溢,再配上各式蘸酱,味道真是绝了。
“熬”也是捶打去筋的动物肉,但是做法却是放在竹篾子上烘。最后的成品似乎跟肉脯有点像。
最后一道叫“肝膋”,通俗的说就是烤狗肝。为了增加脂肪的香味,是用狗肠子上的油衣裹着周身烤。烤的时候猛刷酱汁,顺着融化的油衣渗入肝中,让入口的味道显得格外醇厚。
吃完“八珍”,掘突是彻底撑住了,只能靠在凭几上微微后仰,让肚子稍微松松。酒足饭饱的他就等着散席,好慢慢走回驿馆,打算借此消消食。要是郑伯因为贪吃落个消化不良,那就成旁人的笑话了。
然而,姬宜臼却不遂人意,不但迟迟不散,还示意大家归位。一本正经的他似乎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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