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懋将眸色深敛,将所有的情绪尽数压下,退后一步,朝着那人深深一揖,恭声唤道,“曲师妹。”闻歌说得对,既然已经决定了,便要不负初衷,不负当初的抉择。
曲未浓亦是眸色忽转,回以深深一福,淡淡应道,“云师兄。”
恍惚间,时光回溯,若是最初的相遇,便是这样的疏淡有礼,或许,如今想起,亦是一种美好吧!
“哗啦”海浪声,一声又一声,从海面上汹涌而来,越近岸边,却越是温和,终于只是轻柔地拍打在了岸边,银色的沙滩上……
潮水涌起,漫过那双半浸在沙中的莲足,轻轻吻过肌肤,又缓缓地退去,周而复始。
“阿奶,你快些啊!潮水退了,咱们可以多捡些贝壳了。你答应了要给我串风铃的。”
海浪声声中,夹杂了两串足音,一串欢快蹦跳,一串看成蹒跚,渐行渐近。伴随着脚步声的,便是人语声,那小姑娘的嗓音清脆动听,宛若好听的柳上黄莺。
“哎哟!哎哟!你慢点儿!阿奶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你拉扯……”苍老的嗓音虽然在抱怨,却隐隐带了宠溺的笑。
那是祖孙俩,是趁着退潮,来捡贝壳的,小姑娘想串一串漂亮的风铃,她的阿奶也答应了她,要给她串一串漂亮的风铃。
祖孙俩又说了几句话,笑声盈盈。
可是,这笑声,在来到身后时,却是戛然而止,想必,是瞧见了她。
任由海风拂动着发丝,划过脸颊,微微痒,她只是弯着戳想着,并未回头。
“哇!”先反应过来的是那小姑娘,好不惊奇地叫了一声,“是仙女啊!”
小姑娘喊道,然后,便如乳燕一般挣脱了她阿奶的手,朝着海边飞奔了过来。
却又在离她数步之遥处急急刹住了脚步,很是腼腆地看着她,怯怯问道,“姐姐,你真漂亮!”
姐姐?闻歌一哂,这么小的姑娘,居然也叫她姐姐?
闻歌缓缓走了过去,抬起手来,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常年在海边,风吹日晒的,又营养不良,那头头发又细又黄,委实算不得柔软,但闻歌一双眼眸却是因日光而眯起,却是异常的柔和。
看得小姑娘心里满是孺慕之情,心想着,这个姐姐不仅人长得漂亮,还这么温柔,真的就跟戏台上的仙女似的。
闻歌却是抬眼,望向了小女孩儿身后,那怔立在那儿的老妪。
时光飞逝,却是将她们隔在了时空的两头。
哪怕是再相似的情形,也是人事全非。
闻歌眯起眼,收回了目光,手一转,掌心里多了一只紫色的珠贝,在阳光底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小姑娘一眼看见,便是移不开眼了,小脸上写满了惊叹,她从小在海边长大,却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贝壳。
“你不是想要串一串风铃吗?这个送给你。”
小姑娘很想要,但还是先回头去看了看自己的阿奶,见到阿奶点了头,这才笑眯眯地对闻歌说了谢,然后才接过了那只珠贝,而后,便是迫不及待地开始摆弄起来了。
珠贝在她掌心里张开来,她一眼便瞧见了那贝肉里的几大颗拇指肚大小的珍珠,她惊抽了一口气,连忙喜道,“阿奶,你看!”
老妪自然也看到了,抬起手,疼爱却又怅然若失地揉了揉孙女的发。
小女孩儿抬起头来,想给那个仙女样的姐姐看,回过头去,却没有看见人影。
“咦?那姐姐呢?”小女孩儿有些失望,仰起头来,双目发亮地望着老妪道,“阿奶,刚刚那姐姐好漂亮,她还送了我这只贝壳,你说,她是不是仙女?”
老妪微微笑,时光穿溯数十年,恍惚间,她也就是眼前小孙女的年纪,在海边,叫着一个仙女般的姑娘,唤作姐姐……
“她呀……就是仙女呢……”
檐下的竹风铃在微风轻徐下发出悦耳的叮铃声,吱呀一声,房门轻启,闻歌捧着一束新折下的桃花,在晨光正好中,走进这一室的栀子冷香。
她先是将那一束还带着露水的桃花插进了床头的花斛中,然后,在床沿坐了下来。从床边的盆子里绞了帕子,拉起床上躺的人的手,熟练而却轻柔地擦拭着。
一边擦,一边与床上的人闲话家常道,“我这回出去,不是去沧溟岛看云二去了吗?你要说他变了,可这骨子里还是贪玩儿得很。他这还不到不惑之年的人么?居然就忙不迭从小辈里找了个接班,忙不迭地就退了下来。我去一看那个孩子,吓了一跳,那眉眼啊,居然与他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起先还当是在外面偷偷生的,后来问了才知道,那居然是大师兄和方师姐的长子,只是害怕他们未死,还擅自成婚的事儿被郇山上知晓,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对外称是远房堂侄。不过我看啊,郇山就算知道了,也无暇管这档子闲事了。郇山如今是乱得愈发不成样子了,否则小曲前些日子也不会心灰意冷,自请离了师门。我估摸着,就是因为这个,云二这才忙着将家主之位推给那孩子,自己第二日便离了沧溟岛,多半就是去找小曲去了。不过……他们蹉跎了半辈子,这剩下的时间,也该为自己而活了。”
“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时间过得可真快,大师兄和方师姐的孩子居然都那般大了。我起先还动了念头,想着去画里看看他们,可是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他们一定很幸福,我怕看了他们,我会忍不住嫉妒……”
絮絮叨叨,闻歌似有说不完的话,想要告诉那人。可床上的那人,却是永远这样静静躺着,没有半分的回应。
有些时候,凤拾遗都觉得她傻,说何必那么费心,他根本听不到,但闻歌却始终坚信,他能听到的,并且终有一日,他会回应她的。
那时,在顾轻涯魂魄散去之际,万劫用灵力,强行将他的魂魄封印在了体内。之后,不知他们是如何行事的,闻歌知道,是用天族的禁术秘法,合万劫、剑灵还有寒朔三人之力,重新打造了顾轻涯的躯壳。虽说神魔之阻,但说到底,神魔之力,本是一家,殊途同归,只要加以引导,也是可以融合的,届时,顾轻涯的身体,便可与他的魔胎之魂贴合,便再不会出现血脉逆冲,让他痛不欲生之事。
只是,此事,毕竟是逆天之举,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此事过后,剑灵便连灵体也无法维持,只能回到伏魔剑中修复。伏魔剑也如失了灵力一般,即便出鞘,也是失了光华。
而本是不老不死之身的万劫与寒朔,却是自此之后,瞬间苍老,满头华发。
万劫还罢了。那毕竟是他自己的儿子,他舍弃一切救他,那是他自己心甘情愿。
可是寒朔之所以如此,闻歌却是知道的,他是为了她。本来,他可以如同云珏与方琴曳一般,待在那个对于他们来说,逃避现实残酷的画中世界,即便虚假,但却也真实地幸福着。可是,他却为了她,毅然决然舍弃了那样的幸福,如今,又为了她,成了这般。
闻歌当时,哭得像个孩子。
寒朔却像个没事人一般,像幼时那般拍着她的头,笑言,傻瓜,他正好解脱了啊!
那事之后,万劫却像是真正放开了。岩目山或是魔族的事情不再过问,终日只与寒朔一道对弈品茶,醉酒放歌,端的是自在逍遥。两个本来势不两立的敌人,如今反倒是成了知己。他们彼此都是心上有伤的人,倒可以互相慰藉。
只是顾轻涯,到底是伤得太重,即便是被他们三人倾其所有相救,却至今仍是睡着,没有苏醒。
闻歌这几年才不像之前一般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偶尔会如同这回一样,出去走走。
故地重游,探访故人,回来后,又将路上见到的,听闻的,事无巨细,一一讲给顾轻涯听,将自己当成了他的脚,与他的眼。
“顾五!”她低低唤,带着叹息,“云二还说,他一定要拿下小曲,还说要尽早老来得子,好等着娶我们家的女儿。所以……你得快些醒了,否则,这女儿,我与谁生去?”话到此处,闻歌想着,何不刺激他一回,便是笑道,“要不……我再去寻一美男?”
说着,她眼也不眨地望着他,就盼着他下一刻从床上碰起来,骂她一句水性杨花都好。
可是,看了半晌,床上的人还是只那样静静地躺着,半点儿反应也没有。
闻歌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睑,继而又无所谓地笑了开来。这些年,她已数不清自己失望了多少回,若是经不起,只怕早就崩溃了。
还是她操之过急了。
凤拾遗也说,他的身体也差不多复原了,也许……就快醒了。
但究竟是什么时候,还得耐心等等。
闻歌起身,端了盆子,正欲走。
“你敢……”身后,响起一声细若蚊呐的音调。
闻歌一怔,过了半晌才敢回过头来,最先看到的是方才那只才被她仔细擦拭过的手,放在被褥之上,指节分明的手指几不可见地轻轻一动,然后,她才缓缓将视线往上挪去,一刹那间,泪流满面……
那双闭了多年的眼睛,终于虚弱地睁开,望着她,一如记忆中的专注与温柔……
牙却是咬着,恨恨地道,“你敢去……”
闻歌一瞬间扑上前,将他的狠话撞没了……
淡淡笑道,“你若再不醒,你看我敢不敢……”
他的手,好一会儿后,才费力地抬起,轻轻碰上了她的肩,却也只能碰着她的肩。
但即便只是如此,闻歌却已是满足了。
终于确定,这不是她的错觉,他是真真正正,醒了。
嘴角弯起,想笑,眼里的泪,却是已淌了下来,淌进嘴里,略一品味,先是涩,再是甜,独一无二的滋味,她自己知晓。
窗外,春风正浓,将吹进一室的落红。
叮铃铃,竹风铃又在响,似有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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