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泓?”淮儿闻言莞尔一笑,两颊红晕回眸生辉,她捂住心口,又重复地念了一声,低低笑道,“是一个颇有喻意的字呢,多谢你了。”
一声掷下,勾起万般九曲回肠。阿九黯然失色,颤抖的双腿不自在地蹬了两下,漫不经心问道,“能、摸一下吗?”
淮儿一怔,见他盯着自己的肚子,蓦地有些迟疑。她思索须臾,还是点了下头,握起他的手小心谨慎地往自己肚子上带去。
一刻钟后,阿九皱眉道,“什么感觉都没有…”
“孩子现在才三个月,还未成形,当然不会有什么动静啦。等大一点的时候,就会在里面动手动脚的,伸手蹬腿,好活泼呢。再大一点,就来到人世了。”
阿九歪头笑道,目光多有疏离,“期待么?”
“我倒没什么,白哥哥却期待坏了,整天跟在我身后生怕出点什么意外。”淮儿顿了一顿,眼梢中的温柔情意即将满溢,“我是不敢期待啊,生活太美满,总会有得不偿失的一天。”
阿九稍滞,喉咙口火辣辣灼烧,吞咽不能,双眸愈发干涩。他僵硬地抽回手,无力垂落。三个月,真真是脆弱的生命,弱小可怜,一不小心就会死去,况且生逢乱世,命不由心。
“我要走了。”
淮儿转身捯饬一阵,把剩下的药膏和纱布收拾进了箩筐里。
她突然停住,从篮子里拿出一块薄布,温柔细致地盖在了阿九身上,为他驱挡些许寒意,“我劝你先静待几日,说不定事情过后会有转机,你就可以离开这儿了。”
阿九对这个话题十分抵触,阖眸道,“我知道。但这些事与你无关。”
“别这么说。可能因为我们的经历很像,我看见你,念及自身,便起了一丝同病相怜的感觉。听我一言,若不想被更加粗暴的对待,除了认命服从,别无他法。虽说你也做不了什么威胁到莲山的事,但放低姿态总归是好的。”
这话传入阿九耳内,万般扎耳,如鲠在喉,鲜血气息在口腔内肆意蔓延,他的拳头在破碎的衣摆下无声捏紧,重重锤在地面。
“唉。活在世间,谁不想人生安稳,岁月无虞,可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阿九不顾身上疼痛猛地坐起身,瞪眸怒吼道,“你和白阙子真是一路货色,好大一朵救世济人纯洁善美的白莲花!恨是我,怨是我,生死皆是我,都是我一人的事,与你何干?”
淮儿没料到阿九会生气,看着他因剧烈挣扎被铁丝割出的伤痕,微愣。她放下手中物什,细声道,“我没其他的意思…”
阿九古怪的笑了,面色道不尽枯荣憔悴,眼中却是不加遮掩的锋芒,“别以为自己做过的事,旁人会不知道。淮儿,你在愧疚。”
“继续说吧,反正已经陷入如此境地、你有什么不爽的话都可以对我说,权当是你的发泄了。但是这种玩笑,还是少开为好。”
阿九垂眸暗忖,他在第一次见到淮儿时,心中对这一切就已有了数,只是始终在观察,未有挑明。
他想罢,话语不由得带上了十足的讽意,“白阙子对你知无不言,必然也提起过阿宋吧?”
淮儿别开头,笑笑不言。双手拉扯着薄布往上拨了拨,却瞧这布实在单薄、遮不严实,便又胡乱收拾回箩筐里了。
“我猜、程岳或许已经知晓了我的身份及我与阿宋的关系。他想深入知道更多阿宋的过往,特别是其在天佑国数年的经历,所以才会盯上我。”
阿九掩眼笑道,声音忽强忽弱,咳出一口血,“我虽是旁观者,但众人的一举一动、一思一嗔皆入我目,无不通晓。先前,程钦对白阙子在寿宴上说的一袭话深信不疑,大部分原因是源自其在江湖上的显赫地位,及其在莲山大当家心中的特殊位置。程岳亦信、不过比起程钦他却是个最为多疑的人,多加探查阿宋也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深爱的儿子......我说的对吧?”
淮儿似有触动,抬眸与阿九四目相对,五指抠衣。她心知所余时间不多了,必须得赶快离开,但是双足偏偏宛如生根,动弹不得。
眼前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她在这个岁数的时候,也曾如此遭罪、落得一身疤痕。如今伤好了,痛却是一辈子都难以抹去的。
阿九轻声道,“为什么说是为了他深爱的儿子呢?程岳探得阿宋和白阙子私交匪浅,忧心阿宋借着亲密关系密谋莲山、危及白阙子的安全。他派你前来试探套话,甚至给了你能让人迷糊中说出真话的迷香,皆是为此。但你深知白宋两人之间的情分,并不想忤夫君之意。虽心中不愿,却无法违抗命令,只得一面假意安抚,另一面故作懵懂无知,囫囵说一堆话。”
淮儿轻哼,把箩筐背在背上。她面上吝于给予怒意,依旧淡然笑着,仿佛是坦诚的接受。
“至于愧疚,则是对白阙子的愧疚,毕竟他是如此的相信你。白阙子万万不会想到自己的枕边人是父亲派去的间谍,且每日每夜都活在监视中。你要知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同时周旋于白阙子和程岳之间,早晚有一天会自食恶果。”
淮儿不反驳,始终安静听着,俏眸微瞄,嘴角扬起一个弧度。她坐在地上,托起腮,插了一句话,“恶果?命本就是赚来的,老天要拿回去,一败涂地,也是正常事。”
阿九情绪难定,厉色渐现,“你以为白阙子会看不出秦月之死存有疑惑?你以为他会不知道你有参与?”
“我的夫君,是这世上最聪明最英勇最重情义的男子,他的心如明镜那般通透,怎可能不知晓?只不过他不想深究过往之事罢了,不然、我们数人一个也逃不过。”
“你既明白…”
淮儿打断阿九的话,额上青筋突显,“小世子,你不会懂的,永远也不会懂的。”
她有片刻的失神,一双灵动的眸写满酸涩。睫羽轻颤,她忽而长叹一声,突然凑近,抬手扯落了阿九脖子上的铁丝,费力将他身上的重重束缚全部去掉。
“好了,别说了。趁大当家不在,我救你出去。”
阿九稍稍一惊,回过神来讥讽道,“恍然大悟?”
“不是。还是那句话,同病相怜。”
这话一出,四周气氛登时跌入谷底,寒流汩汩涌出,喷.泄四方。阿九大有不甘,眼底下一圈沉郁的黑。
“别听我刚才说的。你还是逃出去的好,待在这里是没有活路的。我之前留了个心眼,随我一道来的都是白哥哥手下的人,只要离开这屋子,我就有办法派人送你出山。”淮儿吃力地扶起步履不稳的阿九,架着他一步步往门挪去。
“白阙子的手下?”
“嗯。白哥哥一直有在帮大当家管理事务,自然聚集了一批效忠他的人。关于钩蕈的生产,也有一部分是由他负责。比起二当家,白哥哥才是大当家最信赖的人。”
她的表情突然悲戚,小声补充道,“我曾经看见大当家拿白哥哥的衣服自.渎。至于为什么,也只有他本人才知道了。”
阿九的身子本就不舒服,走起路来颇为颠簸,听闻此言更是一个踉跄,险些跌到在地。他鼓足力气站稳,缓慢前行。
屋外匪盗推门见状,急忙开始引路。
走出房门,他们踏上了一条极其阴暗的小道。阿九双眼无法正常视物,伸手触碰的是光滑潮湿的墙壁。他摸索了好一会儿,四处皆空虚,迷茫之际又寻不到淮儿,仓皇回头却险险撞上她的鼻梁。
“我在你后面,不用怕。”
“谁怕了。就算怕,我也不会指望你。只是这里…太黑了,比房间里还黑。”
淮儿轻笑,不容置喙地执起他的手,走在了他的前面,“你是个好孩子,我和白哥哥都这么认为。总有一天你会出人头地、大放异彩的。”
“说什么胡话...”
“不要不信。我娘年轻时可是村里有名的占卜预言的神女,我也有她的三分真传。”
“你活得如此卑微,既然预不到自己的未来,又何来预我之说?”
淮儿唇瓣微动,将未说出口的话全部咽了回去,不再出言专心往前行。
道路终于走到尽头,越往深处越狭窄,她小心翼翼地把阿九搀扶出来。
门口近在咫尺,缝隙中透着一丝光亮,璀璨如明阳。阿九心中打起了拨浪鼓,不知是紧张还是急迫的心情在胸腔来回激荡。
他伸直双手,步伐也快了起来,淮儿一时拉不住他,只得任由他往前扑。阿九的指头猛地碰上了铁锈斑斑的大门,一触即分。
指尖传来锐痛,阿九遽然摇头,慢慢把手缩了回来。不对,他不能信淮儿,未摸清底细,又岂能听凭一言便交付性命?
但是….比起待在这里受折磨等死,倒不如出去,已经没有什么比他现在的处境更让人绝望的了。
淮儿默默低头研究起面前这扇厚实的门,眉头始终不曾放松,“奇怪,我进来时,门很容易开的,这会儿怎么就打不开了?”
阿九听言,也发觉无论如何使力、这门都如磐石不动分毫。他有些急了,不禁在门上四处按压剐蹭起来,试图找到什么开门的机关。
没有,什么都没有。
就在眼前啊…
明明只差一点点了……
为什么就偏偏打不开呢......
“淮倾城,欺瞒于我,好大的胆子。” 身后猛然传来的冷酷嗓音,将他最后的希冀完全击碎。
淮儿一听,身体僵硬,极具惊恐地扭过头,惊讶害怕的神色在眼中交替出现,她死死捂住肚子,弯着腰跪下。
程岳从他们来的那条小道里走出,黑衣如夜,刀刻的五官上没有任何神情,唇瓣殷红似血,不正常的红,仿佛刚饱餐过的饕餮。
“您今天不是要下山的么….”
“哦,只不过随口说说。没想到你信了。”
程岳对淮儿缺乏兴致,浅浅几言责备了一番,目光就锁在了阿九身上,淡漠道,“淮儿,你回去告诉白阙子,他那天提出的条件,我答应了。”
淮儿一阵颤栗,浑身笼罩在寒战之中,愣在原处不敢有丝毫动作。
“出去吧。”
话音方落,大门猝然打开,万丈阳光射入屋内,过于明艳反而些刺眼。淮儿微微瞅了眼阿九,终是无奈,匍匐于地磕了个头,爬起来后被匪盗不留情面的驱逐出去。
大门又重重关上,隔绝了所有光芒。
程岳遣退所有人后,一步步朝阿九走去,近身钳住他的下巴,唇瓣微启,“玉蝶可不会像你这么鬼,本分一点不好么?”
阿九眼色游离,嘴角勾勒出一抹冷笑。
“饿了吗?我给你准备了吃的。”程岳说毕拍了拍手,一奴仆即刻抱着一袋钩蕈走了过来,且将袋子放在了阿九身前。
“莲山卖给阿宋的三百袋钩蕈今日晚间便准备上路、送往峡谷了。那三百袋钩蕈赶工许久,连库中存货也全部用完。”程岳指了指麻袋,“这些是整个莲山目前仅剩的最后一点。便宜你了。”
食用钩蕈会诱发心瘾,必须月月服用,否则挠心抓肺、痛苦万分,刻刻是煎熬,并且无解药。白阙子得以解除心瘾,兴许和他多病的体质有关,旁人可没有这种‘幸运’。
阿九摇摇头,牢门前惨死那人的面容依旧历历在目,他不断后退,咬破了唇,“我不要。”
程岳挑唇,寒风阵阵,带着玩味儿道,“你吃钩蕈,或者我吃你。自己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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